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谢婉莹(冰心)
季候上的春天,像一个困倦的孩子,在冬天温暖轻软的绒被下,安稳地合目睡眠。
但是,向大自然索取财富、分秒必争的中国人民,是不肯让它多睡懒觉的!六亿五千万人商量好了,用各种洪大的声音和震天撼地的动作来把它吵醒。
大雪纷飞。砭骨的朔风,扬起大地上尖刀般的沙土……我们心里带着永在的春天,成群结队地在祖国的各个角落里,去吵醒季候上的春天。
我们在矿山里开出了春天,在火炉里炼出了春天,在盐场上晒出了春天,在纺机上织出了春天,在沙漠的铁路上筑起了春天,在汹涌的海洋里捞出了春天,在鲜红的唇上唱出了春天,在挥舞的笔下写出了春天……。
春天揉着眼睛坐起来了,脸上充满了惊讶的微笑:“几万年来,都是我睡足了,飞出冬天的洞穴,用青青的草色,用潺潺的解冻的河流,用万紫千红的香花……来触动你们,唤醒你们。如今一切都翻转了,伟大呵,你们这些建设社会主义的人们!”
春天,驾着呼啸的春风,拿起招展的春幡,高高地飞起了。
哗啦啦的春幡吹卷声中,大地上一切都惊醒了。
昆仑山,连绵不断的万丈高峰,载着峨峨的冰雪,插入青天。热海般的春气围绕着它,温暖着它,它微笑地欠伸了,身上的雪衣抖开了,融化了;亿万粒的冰珠松解成万丈的洪流,大声地欢笑着,跳下高耸的危崖,奔涌而下。它流入黄河,流入长江,流入银网般的大大小小的江河。在那里,早有亿万个等得不耐烦的、包着头或是穿着工作服的男女老幼,揎拳掳袖满面春风地在迎接着,把它带到清浅的水库里、水渠里,带到干渴的无边的大地里。
这无边的大地,让几千架的隆隆的翻土机,几亿把上下挥动银光闪烁的锄头,把它从严冬冰冷的紧握下,解放出来了。它敞开黝黑的胸膛,喘息着,等待着它的粮食。
亿万担的肥料:从猪圈里、牛棚里、工厂的锅炉里,人家的屋角里……聚集起来了,一车接着一车,一担连着一担地送来了。大地狼吞虎咽地吃饱了,擦一擦流油的嘴角和脸上的汗珠,站了起来,伸出坚强的双臂来接抱千千万万肥肥胖胖的孩子,把他们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些是米的孩子,麦的孩子,棉花的孩子……笑笑嚷嚷地挤在这松软深阔的胸膛里,泥土的香气,熏得他们有点发昏,他们不住地彼此摇撼呼唤着叫:“弟兄们,姐妹们,这里面太挤了,让我出去疏散疏散吧!”
隐隐地它们听到了高空中春幡招展的声音;从千万扇细小的天窗里,它们看到了金雾般的春天的阳光。
它们乐得一跳多高!他们一个劲地往上钻,好容易钻出了深深的泥土。它们站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充满了欢乐的香气,悠然地伸开两片嫩绿的翅叶。
俯在它们上面,用爱怜亲切的眼光注视着它们的,有包着花布头巾笑出酒窝来的大姑娘,也有穿着工作服的眉开眼笑的小伙子,也有举着烟袋在指点夸说的老爷爷……
原来他们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春天在高空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它笑着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把二十年当作一天来过的人,你们在赶时间,时间也在赶你们!……”
春天掮上春幡赶快又走他的云中的道路。它是到祖国的哪一座高山、哪一处平原、或是哪一片海洋上去做它的工作,我们也没有工夫去管它了!
横竖我们已经把春天吵醒了!
济南的冬天
作者:老舍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灰色树影.
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
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
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
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
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
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
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
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
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
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
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
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
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
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
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
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
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
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
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
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
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
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
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
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
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
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
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
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
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
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
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
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
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
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
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
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
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
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
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
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
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
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
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
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
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
比起北国的秋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
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
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