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到正月十五,在乡下,几乎天天是拜年的日子。至近亲朋,远亲旧友,一路拜下来,要很多天。
春风吹起,阳光明媚,拜年的路上,马不停蹄。大年初二,当然是回娘家。一迈上旧居的青石台阶,爹就迎出来接过箱包,拉着外孙、外孙女,走向他的老石头房子。我娘去世后,近七十岁的爹,一直独自住在他的老房子里。老人家虽已上岁数,但身板硬朗,天天跟随村里的建筑队,辗转在十里八乡修房盖屋的工地上。弟弟建起了高大阔气的新房,我和弟弟都劝他搬进新居,却遭到拒绝。他守着老屋,像厮守一段温暖的记忆。
进北屋,见祖宗案前的地上,照例铺了干净的椅垫,晚辈们一齐上前,下跪拜祖宗。拜了祖宗,再拜老爹。爹一把将我们拉起来,赶紧给孩子们分发压岁钱。
我转悠着看看爹的锅灶,又看看爹的床铺。还好,爹虽孑然一身,但食物丰富,摆设清爽。这是兄弟媳妇帮着料理得好,我心里既感激又安慰。
走出屋门,大清扫过后的院落,清洁、明净,阳光铺满地面,泛着温柔的光。西厢房里,所有的农具,锄头铁锨、山镢耙子,都顺顺溜溜地躺在墙根儿处。新年里,它们也被安放下来,好好休息了。犁耧锄耙、喷雾器、小柴油机,都贴了“福”“丰”“喜”“顺”的红帖儿,喜气盈盈地沉默着。那些农具,很多都已淘汰了,却被保存着、尊重着,跟主人一道分享过年的喜气。
牲口棚里哞的一声叫,是谁家的老牛?
我爹说,是低保户宝子家的。村里帮他翻盖旧屋,把牛棚拆了,大过年的,牛就先寄养在爹这里。那老黄牛,毛色发亮,一双清澈温善的大眼,问询地望着我。它的犄角上,竟一边一个,用红毛线缠着绿莹莹的五十块钱,看上去很滑稽。爹说,那是宝子给牛的压岁钱。
正闲话,姑家的.几个表兄也来给老娘舅拜年了,一阵寒暄后,男人们速速上了酒桌。女人们退到厨房,炒菜端菜,聊家常;厨事忙完,就窝在廊檐下嗑瓜子、晒太阳。
几只鸡走过来,见有生人,迟疑着,独立一足,表演绝活儿;一只鸟,在院子上空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荷叶般寂静的天空,滴溜溜滚动了几下,才笔直落下来。生命万物在新年的时空里,熠熠生辉。
我听见爹在酒桌上畅谈,每天,他凌晨四点起床,喝一大壶的老茶,然后在晨光朦胧中,外出做活,农活停了,就拾柴火,捡破烂。我责怪他自虐般的严苛时,他却认为,一壶茶,一番游走,是他最快乐的生活。
正月里拜拜年,二月里种种蒜,三月里赶赶集,四月里暄暄田……那样悠闲的乡村生活,在年节以后,再也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