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三年春,苏轼因乌台诗案,谪贬黄州。黄州为今湖北黄冈县,沙湖在其东南三十里处,大致位于今黄冈市黄梅县浠水镇一带。苏轼在黄州前后总***谪居了四年之多。在黄州期间,苏轼闲暇无事,于是游山玩水,吟诗作文,喝酒交友,过着一种看似潇洒其实并不潇洒,心有悲愤却又能超脱达观的矛盾生活。他在黄州期间写的一些诗文,如《念奴乔?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游沙湖》等,就是这种生活的最好注解。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三月七日,苏轼因病“求疗”麻桥名医庞安常,后成朋友,并与其一起游沙湖,本文即是两人游赏过程的真实记录。
大凡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在仕途不顺、官职贬谪、怀才不遇之时,尤其是遭受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贬官降职流放,其心情肯定是悲愤而失落的。苏轼虽性情豪放,但因此乌台祸而谪居黄州,官事卸身,无所事事,心情郁闷,这也是合情又合理的。再加上“得疾”(左手肿)生病,可能还病的不轻,无法自愈或求一般医生治愈,于是前去麻桥找当地名医庞安常治疗。
庞安常,字安时,为麻桥名医,有多种医学著作传世。《东坡志林》卷三《技术》一节中两处提到他,一谓“庞安常为医,不志于利,得善书古画,喜辄不自胜。”一谓“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名医,蜀人单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
在《游沙湖》中,作者没有写庞安常“不以贿谢为急”的人品和“愈人之病”的高招,只写了他俩分别“以手为口”和“以眼为耳”的“异人”特征。这样的笔墨,不仅幽默,富于情趣,而且还包含着一种隐情和感慨。
可以说,苏庞两人是因病相识,进而相知,成为知已挚友的,文中一“戏”字能窥出一斑。苏轼能和庞安常说笑话,而且说的不是一般的笑话,他给自己和庞安常带了顶帽子——“一时异人也”。从这句戏言中,我们可以体悟到作者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深沉悲愤与无奈。苏轼为何称自己为“异人”?他“异”在哪里?如果说庞安常是“异人”:他善医而聋但医术高超,颖悟绝人——这多少是“异人”之表现与特点,令人信服。那么苏轼“以手为口”也能算得上“异人”吗?这只是与庞安常交流时的一种方式。因为庞安常耳聋,交流时只能一个“以手为口”,一个“以眼为耳”,这是很正常的方式,与常人没有任何相异。但苏轼为什么硬说俩人是“一时异人也”?
实际上,苏轼说自己和庞安常用这种方式交流是一时的异人,是有感而发的,是有隐情的,是饱含着强烈的讽刺意味的。
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免职罢官,流放他乡,罪名是所谓对朝廷的不满和对新政的诽谤。乌台诗案发生在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神宗重用王安石变法,当变法失利后,又在元丰年间(1078 -1085)从事改制。就在变法到改制的转折关头即元丰二年(1079年)发生了文字狱。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的相关语句和此前所作的有些诗句,以谤诽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苏轼。这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一关就是4个月。那些官吏每天逼着苏轼,要他交代以前写的诗的由来和词句中典故的出处,威逼利诱,几近致死。最后由于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所以苏轼免于一死,但被贬为黄州团练。次年元月,被流放至黄州。
读者都知道,这些莫须有的罪名都是御史台的那些人从苏轼的诗句中断章取义、强行拼凑后刻意歪曲出来的。这等于是让人不要写诗,不要说话,不能言论自由。也就是说,只能像庞安常那样装聋作哑,才能委曲求全,明哲保身。如此说来,“以手为口,以眼为耳”,是最好的一种生存保全方式。苏轼这样“戏说”,一腔悲愤、无奈之情自是溢于言表,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算作自叹,自怜,自嘲,自解而已。实际上,他和安常都是正常人,做着正常事,而且都凭自己的一技之长造福于民。一个是满腹才华壮志报国的“相才”,一个是救死扶伤针术绝人的“名医”,从这个角度讲,倒确实是难得的“一时异人”,只可惜,他们都很不幸,都命运坎坷、遭遇可悲。一个被流放而成罪人,一个居一隅权充乡医。对这种莫须有、不公正公平的遭遇,苏轼不可能也不会是心无介蒂的。但有介蒂又能如何呢?除了发发牢骚,说说心中的不平之外,也只能从游山玩水中排遣内心的愤闷了。且看苏轼这样一首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此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此诗为元丰六年即到黄州的第二年,其妾朝云生子苏遁而作的洗儿诗)联系上面所述,这首诗似乎包含这样的意思:人再聪明,如果生不逢时,倒不如作一个“以手为口”的哑巴和“以眼为耳”的聋子,或者干脆作一个“愚且鲁”的傻子为好。再如他的《初到黄州》一诗里,有“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的句子。“为口忙”三字,含有为生计奔忙和祸从口出的双重意思。苏轼因上谢表和写诗言事招惹了许多是非,吃尽了苦头,他怎么能不感到忿忿不平呢?由此看来,“一时异人”与这些诗句一样,是一种多么沉痛的感喟啊!
另一方面,他说这样的话也是对御史台的那些昏官庸吏的强烈讽刺与反击。他们捕风捉影,无中生有,鸡蛋中挑骨头,所言所行所事是极不正常的,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异人”。因此,苏轼说“一时异人也”,真可谓是一语双关,言此意彼,话中有话。读来幽默诙谐,但却令人心酸,心碎。
当然,苏轼能和庞安常说这样的“戏语”,足见两人友情之深,非同一般。可能安常颖悟绝人,能从别人“书不数字”中“深了人意”,所以给苏轼看病久了,不但是了解了苏轼的手病,更是熟习了苏轼的心病,俩人因此而相知相识,成为知己挚友,苏轼如是说,也是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