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教《荷塘月色》
《荷塘月色》是一篇美文。我1982年刚参加工作时教的第一篇课文就是它,后来教过几十遍,每教一次都有新的体会。今年(2001年)9月初,我又一次教这篇美文,体会比以前更多了些。
一般的散文,开头不会写心情不好。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中,开篇表明心绪不宁的也很少。这篇散文,开头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似乎很突兀,令读者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不宁静?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如果有不顺心的事,无非来自生活和工作两个方面,还能有什么呢?(根据现有资料看,既非生活中有不顺心的事,也不是工作中有什么烦恼,而是来自第三方面:政治因素。)这句话给全文定下了基调,是我们解读本文的一把钥匙,是全文的“文眼”。
既然明确了心情不宁静,那就应该顺理成章地写出来。不,作者宕开一笔,写“忽然想到”了荷塘。揣摩作者心理,似乎是:心里不宁静,想找一个地方去排解,到哪儿去呢?忽然想起了荷塘。于是,“荷塘”出现了。“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这句话值得玩味。漆黑的夜里,不好;在满月的光里大概能激发一点灵感。荷花与明月,历来就是文人墨客借以表情抒怀的寄托,使得本来毫无情意可言的自然景物具有了浓厚的感情色彩,人们一读到它,条件反射似地浮想联翩。这大概就是艺术家说的“移情原理”吧。“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告诉我们,平时白天的荷塘,日日走过,看腻了,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总该”透露出作者渴望的心情,甚至有点埋怨了。埋怨什么?现实生活中太缺少安宁了。孩子们不闹了,妻子也要入眠了,正是难得的宁静之时,就让作者在这宁静的环境中放松一下吧。第一段好像“序幕”慢慢拉开了一条缝隙。
第二段并没有写荷塘美景,而是写通向荷塘的“小煤屑路”。这条路“幽僻”、“寂寞”,很好地烘托了环境气氛。走在这样一条小路上,作者会有什么感受呢?第三段作者就写自己的感受。可见,第二段的景物描写是为第三段的“倾诉”作铺垫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好像是我的”,反映作者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这里的“天地”是思想和精神的生存空间,是自由驰骋不受任何外部因素干扰和牵制的“真空”,这种境界是无数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另一世界”是理想的世界,映射出现实世界并不理想。作者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是的,朱自清先生是一个很谦和的知识分子。他既有与别人***同生活和工作的需要,也希望有一个相对安静独立的生活空间。离开了家人、朋友和同事,就会感到孤独,因为热闹的生活可以带来乐趣。另一方面,安静独立的生活空间,可以用来思考人生和社会,用来钻研学问。大概“闹”与“静”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两种境界,这两种境界的交替存在是支撑生命的基石。此时的朱自清先生最需要的是“静”,因为外来的干扰使他内心不宁静,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精神的天平发生了倾斜,于是就感到痛苦、彷徨、烦闷。他想到宁静的荷塘月色中去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使生命的天平保持平衡。他说:“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读至此,我们似乎明白了——作者在白天不自由!开头所言“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原因就是缺少了自由。是哪方面不自由呢?作者说:“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那就是说,白天有些事是不愿意做的,不得不做;白天里有些话是不愿意说的,不得不说。这样的感受在生活和工作中是常见的,许多人都有同感。但朱自清的烦恼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虽然作者没有说明白,细心的读者是能体会出来的,作者闪烁其词,含蓄委婉,既不让你一览无余,也不是让你一点看不出来。这样的语言颇值得玩味。
第四段才开始写荷塘。有了前面三段的渲染,读者自然悟出:作者游荷塘是带着一种情绪去的,荷塘月色的自然景色必然笼罩上一层作者的主观感情色彩。作者按照荷叶、荷花、荷香、荷波的顺序来写荷塘,许多读者对此曾发表过很精彩的见解,我也曾写过《〈荷塘月色〉的结构与写景》一文,在此不再重复。我只想补充两点:第一,过去,教材删掉了“又如刚出浴的美人”一句,埋没了一个精彩的“博喻”。现在恢复了,很好,是一个进步。为什么写荷花“像刚出浴的美人”呢?主要是表现荷花的一尘不染,它是那样纯洁、神圣!荷花,是我国古代文人歌颂的对象,尤其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出来后,荷花就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人格的象征,成为正直之士做人的准则。“出水芙蓉”这个成语就是用来表现荷花或女子的清新纯洁及天然艳丽的。朱自清先生用“刚出浴的美人”就是化用了这个成语。另外,这个比喻和前两个比喻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来表现荷花,这正是运用博喻的要求。第二,“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一句中,“脉脉”一词用得妙。这个词本义是含情凝望,欲言又止的意思。《古诗十九首》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辛弃疾《摸鱼儿》有“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温庭筠《梦江南》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这些名句都在于表达一个“情”字。当然,此处“脉脉”不是表达男女爱慕之情,是表达一池清水养护荷花之情。正是在有情水的养护下,“叶子才更见风致了”。此处的水是被叶子遮住了,作者并没有看见,完全是想像。作者有情,水才有情。正如作者在《关于散文写作答〈文艺知识〉编者问》中所说:“意境似乎就是形象化,用具体的暗示抽象的。意境的产生靠观察和想像。”(《朱自清全集》第四卷482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第五段写月光。作者按照三个层次来写月光。首先,作者通过叶子和花来写月光的朦胧美。“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轻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月光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说它“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要想写好月光非借助其他东西不可。朱自清深知这一点。其次,他借天上的云写月光不能朗照。再次,作者借树的影子写月光的斑驳陆离,表现月光的和谐。如果说写月光的朦胧美是受了“烟笼寒水月笼沙”(杜牧《泊秦淮》)以及“自在飞花轻似梦”(秦观《浣溪沙》)的影响,那么,借影写月则是化用了“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文同《新晴山月》)的名句。正是有了不同的层次,月光才显得异乎寻常的美,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四、五两段写景细腻入微,作者犹如丹青妙手,将一幅如烟似梦、如诗如画的美妙境界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沉醉其中,读者也沉醉其中了。但是更令作者陶醉的是1600年前江南采莲的美景!如果说荷塘月色是眼前实景的话,那江南采莲可就是作者想像之景了。作者展开想像的翅膀,飞向那遥远的年代,飞向那风流的季节!“采莲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 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喜悦神往的感情。这一段过去也被删掉,很是可惜,影响了对原作的正确理解。作者从《西洲曲》的“莲花过人头”联想到眼前的荷塘,“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为什么不见流水的影子就不行呢?因为“莲(怜)子清如水”啊!没有清水一般的纯情,怎能算是完美的画面呢?这未免有些遗憾。联系前面一处:“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读者可以体会出,朱自清先生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一点什么,是什么呢?是热闹?是乐趣?所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了”。就在作者沉醉于江南采莲的想像中的时候,“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前后形成了巨大的起伏,字面波澜不惊,背后浪涛千万。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朱自清先生颇不宁静呢?我于1989年写过一篇《〈荷塘月色〉主题探》,发表在《语文学习》上。我认为,朱自清先生的不宁静来自政治方面。现在,根据掌握的资料,我想对此做些补充。
《荷塘月色》写于1927年7月,有的研究者就认为不宁静是因为“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表现了作者向往光明的主题。此说不无道理,因为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不可能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无动于衷,也不可能不向往光明美好的生活。然而任何判断总要结合实际,不能套用一种貌似合理其实滑稽的思维模式。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四一二”之后朱自清的心情。
1927年5月的一个下午,朱自清心绪难平,写了一首《和李白菩萨蛮》:
烟笼运树浑如幂,青山一桁无颜色。日暮倚楼头,暗惊天下秋!半庭黄叶积,阵阵鸭啼急。踯躅计行程,嘶骢何处行?
6月23日,他又写了一首《前人更漏子》:
锦衾寒,鸳枕腻,红烛摇摇欲醉。微雨暗,小风喧,纸窗花又残。携手处,江头路,知否几番凝伫!一夜夜,一更更,思量梦不成。
9月27日,他写了《一封信》,其中有: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的过着狂风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
从以上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此时的朱自清时时刻刻挂念着他的好朋友叶圣陶和夏丏尊等人,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作者对朋友的惦念并非始于“四一二”,只不过此时更加强烈,以至于夜不能寐了。1928年2月,朱自清写了一篇长文《那里走》(《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详细展示了自己的思想和性格,是研究朱自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在文中写自己心中“常觉有一点除不去的阴影”,“觉得心上的阴影越来越大,颇有些惘惘然”。作者自己解释说:“我知道这种心情的起源。春间北来过上海时,便已下了种子;以后逐渐发育,直至今日,正如成荫的大树,根株蟠结,不易除去。那时上海还没有革命呢;我不过遇着一个电车工人罢工的日子。……”作者所写的事情发生在1927年1月,朱自清回白马湖将家眷接至北京,路经上海作短暂停留。这时的上海正是工人运动走向高潮的时候,为了配合北伐军的进攻,1926年10月上海工人发动了第一次武装起义,失败后又积极准备第二次武装起义。朱自清从宝山路向天后宫桥走,街上挤满了人,“如密云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那里走》)就在那天晚上,他的好朋友叶圣陶前来看他。此时的叶圣陶正积极地投入到反帝反军阀的斗争活动中,写了著名的《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他打破了夜里九点就寝的惯例,一边撰稿一边编排,有时奋战一个通宵。二十二天里,叶圣陶以笔名“秉丞”先后发表九篇文章。(参见《叶圣陶传》,刘增人著,江苏文艺出版社)
中国新文学作家的急剧向时代大潮靠拢乃至汇合,大体上都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尤其在“四一二”之后,国***两党的合作破裂,许多进步作家看清了国民党的反动面目,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革命队伍里来,或者在政治态度上倾向于***产党。“四一二”政变发生后,叶圣陶对国民党的倒行逆施恨得咬牙切齿,他把国民党的党证撕得粉碎,与国民党一刀两断。1927年10月10日,他发表了短篇小说《夜》,用艺术的形式揭露了国民党的惨无人道。
而此时的朱自清“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务,日日的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的隔膜了”(《那里走》)。北京离时代的“火焰或旋涡”较远,朱自清也不是热衷政治斗争的人物,于是有朋友说他“退步”了。但哪里走呢?他因此而彷徨,越彷徨越是思念远方的朋友。
直接激起朱自清心中涟漪的是他和家眷到京后的一个晚上:
到京后的一个晚上,栗君突然来访。那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我们沿着水塘边一条幽僻的小路,往复地走了不知几趟。我们缓缓地走着,快快地谈着。他是劝我入党来的。他说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加入他们一伙工作。工作的范围并不固定;政治,军事固然是的,学术,文学,艺术,也未尝不是的——尽可随其性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说,将来怕离开了党,就不能有生活的发展;就是职业,怕也不容易找着的。(《那里走》)
陈孝全先生写的《朱自清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128页说:“栗君是国民党员”,那自然是劝他加入国民党。朱自清先生说要找朋友商量商量。他问了几个朋友,他们都不同意他加入国民党。他自己对此也不感兴趣。于是,此事便告结束。但它在朱自清先生心灵深处激起的浪花却好几天不得平静。“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当时的朱自清对国民党认识并不太深,对***产党也缺乏了解。他知道:“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他又说:“我既不能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姑作安心地过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钻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开始像小儿的学步。这正是往‘死路’上走;但我乐意这么走,也就没有法子。”此时的朱自清先生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并开始作古体诗词。姜建、吴为公在《朱自清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中写道:
进入清华,因讲授古典诗词的需要,朱自清开始作旧诗词。在作诗上,他拜古文学家黄节(晦闻)先生为师,在作词上,他常向俞平伯请教。
至此我们可以说,《荷塘月色》中“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主要原因是国家政局动荡,作者惦念远方的好友,同时为自己面临选择人生道路而苦闷。
朱自清的情怀是可以理解的。从性格上来说,朱自清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在时局动荡,民不聊生的时候,他自然会惦念“旋涡”中的朋友。朱自清是南方人,从小生活在山乡水乡、醉乡梦乡的扬州,眼前的荷花自然勾起他对家乡的思念、对好友的牵挂。面对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对朋友的奉劝,他的确无法保持心中的安宁。朱自清又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进步知识分子,面对国家政局的混乱,他忧心忡忡。他没有倒向国民党的怀抱,是难能可贵的。他追求一种宁静、自由的学术之路,为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做出了突出贡献,尽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是令人敬佩的。今天,重新学习这篇美文,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朱自清先生的人格魅力。似乎可以用陆游的诗句来作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