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9年杜甫在秦州》(全本上)
作者:雪潇2号
杜甫在秦州之一:越过关山
杜甫在秦州之二:《秦州杂诗》第一首
杜甫在秦州之三:汗血马
杜甫在秦州之四:南郭寺
杜甫在秦州之五:采晒草药
杜甫在秦州之六:风疾
杜甫在秦州之七:梦李白
杜甫在秦州之八:朋友阮昉
杜甫在秦州之一:越过关山
公元759年七月,立秋后的某一天,偏僻的关山陇水蹙容满面地迎接了杜甫这位中华民族千古诗圣的到来。
杜甫于公元712出生于河南巩县。五岁丧母。七岁即能作诗诗而且出口不凡:“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19岁游晋,20岁游吴越。24岁举进士不第。25岁游齐赵。44岁时,安史之乱爆发。 46岁“麻鞋见天子,涕泪授拾遗”。次年六月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再次年七月立秋后,作《立秋后题》一首并即弃官举家向秦州而来。杜甫在秦州生活了将近100天。
关于杜甫西向客秦的原因,历来说法不一,计有寻亲访友说、取道入蜀说、求食问衣说、失意归隐说、远游淹留说等数种。其中最代表性的,是因关内饥乱而西向投奔亲友的“万里饥驱”说。持此说者一般以下文为据:《唐书》载:“关辅饥,(杜甫)辄弃官去”。德国人莫芝宜佳也认为:“杜甫离开北方,携家人到了南方,不断地寻找着经济上的救助人。”(《〈管锥编〉与杜甫新解》P165,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11月)。其实杜甫《秦州杂诗》第一首第二句“因人作远游”的“游”字,表明杜甫的秦州之“游”,至少应该有三种目的:游学、游历、行吟性质的流浪。
杜甫一家离开华州之后,逶迤向西,一路上少不了沐风栉雨,餐风露宿。从“迟回度陇怯”和“昨忆逾陇坂”等诗句看,他们是越过现的在陕西省陇县和甘肃省张家川交界处的陇山(今称关山)来到秦州的。而在当时一般中国人的心目中,翻越关山,就如同西出阳关一样,是充满着悲伤与无奈但也不乏冒险意味的一种行程。
初秋的关陇驿道,蜿蜒曲折,荒无人迹,时而断木横路, 时而乱石当道,时而又浊流隔阻。路两边,老树残枝,荒草萋萋,受惊而起的怪鸟不时扑楞楞地窜入阴云四布的天空。一辆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地行进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拖泥带水,像是历史在不安地呻吟。一路上,杜甫他们不时会遇到其他扶老携幼的难民,也时常会有唐军的小分队疾驰而过。那些嗒嗒嗒嗒嗒飞驰而来的骑兵们一脸紧张,满面风尘,只顾躬身催马,对避立一旁的老百姓好像视而不见。很快,他们就嗒嗒嗒嗒地疾然远去了,留给杜甫他们的,是一团迷茫的烟尘。
烟尘里,马车旁,杜甫骑着一匹老马,头戴斗笠,身着葛衣,肩背行囊而面容疲惫。这匹马可能就是李嗣业赠送给诗人的“追风骡”。要不,就是他刚到华州任上时,曾“拾遗”地捡到的一匹军弃病马。此马经他拉回家里精心护治,估计此时已是复得健康,这会也应该与杜甫一家负箧同行。杜甫一边在马上摇摇地摇着,一边贪婪地四顾着陇上初秋的景色。他的眼睛中分明流露出对大西北奇山异水的无限热爱,也流露出纷乱岁月里一个诗人对国家时事隐隐的忧伤——自华州至秦州,千里之遥,“朱门酒肉臭”的情景即使没有重现,但“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很可能会与他再次遭遇。
马车里坐着的是杜甫的妻子杨婉和几个孩子。杨婉是杜甫的父亲杜闲的好友弘农人司农少卿杨怡之女,比杜甫小12岁。她从小喜欢读书,且写得一手好字。相貌美丽而言行端庄,性情温和而体贴。他们于公元740年杜甫30岁时喜结良缘。多年来,她为杜甫生儿育女同时也担惊受怕,是杜甫同甘***苦的贤内助也是杜甫解语会心的知音。现在,她就和杜甫一同奔走在前途未卜的流浪之路上,目光忧虑却也坚定。她的怀里,抱着女儿杜蓉。杜甫《北征》诗云:“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但是来秦州的时候,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了。靠在她身边的是儿子宗文和宗武。依学者冯至的说法,当时宗文应该九周岁,宗武应该整6岁。一千多年以后,甘肃天水城南著名的南郭寺内,僻静的杜甫祠里,面容丰润的杜甫泥像下,那两个手捧书卷的“书僮”,其实正是杜甫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宗文,小名熊儿,一个是宗武,小名骥子。杜甫最喜欢的就是小儿子骥子。有《遣兴》一诗中句为证:
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
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
杜甫的小弟杜占,正在为他们扬鞭催马。
杜甫兄弟五人,杜甫居长,四个弟弟分别名为颍、观、丰、占。此时,只有小弟杜占和杜甫在一起,其余三人散落在河南、山东。杜占年龄当时大约是十八九岁,正当健壮小伙,所以秦陇道上,他少不了要执鞭赶车。
和杜占一起于关陇道上探路压尘的,还有杜甫的家仆杜安。杜安10岁时父母双亡,杜甫的母亲崔氏见他可怜,就把他带到家中做了仆人。杜安虽没有读过书,却生性机灵,与杜甫名为主仆实为朋友。他一生跟随杜甫直到杜甫去世于自潭州赴岳州的船上。而这会儿,杜安一定正在和谁说笑着。
他们的行程虽然是艰苦的,但也一定是快乐的。
对于杜甫来说,这次对关山的翻越,是不是会超越地理翻越的意义而意味着一种人生意义上的翻越呢?
杜甫在秦州之二:《秦州杂诗》第一首
当杜甫一行终于进入秦州地界时,手摸着“秦州”的界碑,眼望着秦州的城头,杜甫也许会想到卢照邻的《入秦州界》:
陇坂长无极,苍然望不穷。
石径萦疑断,回流映似空。
花开绿野露,莺啭紫岩风。
春芳勿蘧尽,留芳故人问。
公元759年的秦州城头,戍楼森然。戍旗之上,沉云低垂,苍天高远。守城的士卒持戟默然,神情淡漠。联系当时吐蕃人对唐王朝的骚扰及四年后吐蕃进占秦州的事实,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是,当年秦州的城门上一定贴过这样的官府告示:
……吐蕃贼骑,前日袭我洮州、岷州二郡,伤我村民四十余口,掳我妇女百人,掠财物无数且焚烧房屋庄园……本州牧晓喻我秦州百姓,务必……
杜甫他们车辘辘马萧萧地进入了秦州城。
晚上,孩子们都已睡了。几颗小脑袋齐齐地排在寓所的炕沿边上,灯光下,他们睡得格外香甜。刚刚洗了的衣服,晾在屋子的另一边。夫人杨氏在炕沿上吊着一条腿坐着,正在微微晃动的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补衣衫。灯光照着她美丽却又疲倦的面容。她一定太累了。而她的丈夫杜甫,这会正在一方梨木方桌前翻捡着一堆随身的诗书。
杜甫把一幅字挂在屋子的墙上,土墙顿时一亮,如一潭死水中有了龙蛇行走。这是他的好友郑虔赠的一幅字,是他多年相随的珍藏。“郑虔,大约比杜甫年长二十岁,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字、画、诗曾被唐玄宗称为‘三绝’。此外,他还通晓天文、地理、国防、药物。杜甫在长安期间常同郑虔饮酒论文,两人是最亲密的朋友。杜甫写赠、怀念郑虔的诗很多。”(李济阻《杜甫陇右诗注析》P138)
杜甫把字挂好以后,摇头扭首地看了看,又往端正里扶了一下。然后他打开了一幅画。
这是一幅朋友画的苍鹰图,上面且有杜甫的题诗《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辣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妻子睡了,杜甫开始在烛光下磨墨。他的一只手和他的一块墨开始了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的思想却如一石击破的湖水,渐渐地荡出烛光,荡出屋子,荡出远远地传来的边城鼓角之声,荡出古秦州城的神秘之夜。一方墨池渐渐地被他搅成了一片混乱的世界--凄厉的鼓角声中,唐王朝的军队正在溃败。丢盔弃甲,拽旗而逃。史思明再次攻占洛阳。回纥的骑兵不顾一切地狂奔逃窜。老百姓在逃难。在铁蹄下呻呤,长号。在熊熊大火中痛失家园,而安史叛军却在哈哈大笑。关中大饥。饿脬遍地。有吏夜捉人。老翁越墙而走。老妇出门探看。自己一家也混在逃难的人群中,不知向何处去地趔趄在路上,而牲口也很快被人抢去。自己被安禄山叛军俘虏。华州州牧势利丑陋的小人嘴脸。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挥汗如雨。拍案而起。愤然搁笔。仰天长叹!
这一声长叹,从华州,长长地叹到秦州。
杜甫想到了自己关陇道上的攀山涉水和高低俯仰。一家老小行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不知道前路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心里老是怯怯地觉得不踏实。山巅峰头上举目一望,流水渐枯,草木凋零,而自己此去前途未卜,不知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着落……这一切怎么能不让他忧从中来而愁容满面。
杜甫奋笔疾书,写下了后来在文学史上著名的《秦州杂诗二十首》的第一首:
满目悲生事,因人做远游。
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鸣鸟鼠秋。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两句,写得苍凉悲苦。“悲”、“远”、“怯”、“愁”与“问”、“折”等语,传达出诗人当时心情的多个侧面。
当第二天微明的天色透窗而入时,杜甫一家还在酣睡,而杜甫睡得尤其酣畅深沉,经过了多日的鞍马劳顿,旅途风霜,他实在也应该好好地睡一个囫囵觉了。
杜甫在秦州之三:汗血马
杜甫初寓秦州的一段日子,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城区及近郊,他看到的,除了街市里的胡马羌妇、朱门瘦民,就是“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秦州风光。在这期间,天晴时他和家人出去采药,阴雨天就在寓所里读书、思考、怀亲、遣兴。当时,杜佐一时未到,阮昉一时未识,赞公一时未访,佳人一时未遇,另外所带川资尚丰,天气也是凉而不寒,既无奔波之累,亦无公务之烦,远离战乱而又置身明山秀水,真是诗人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平静休闲的好日子。
这天早晨,阳光洒遍了秦州城的大街小巷,杜甫也在这明艳的阳光里手牵着女儿杜蓉走出了寓所的大门。他的身后,杜占手里拎着一条口袋,看样子要顺路买米。宗文和宗武,少不了也要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要去好好地看一看这个陌生神奇的西部小城。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当时归降于唐的氐族、羌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区,这里帐蓬林立,膻气浮荡,怪眉怪眼的人们或在杀牛宰羊,或在燃薪煮饭,或在坐饮笑谈。这些奇异的男女老少让杜甫和孩子们大开了眼界也大为惊讶。
有人正在杀牛。那大汉把刀子咬在口里,双手抓住了牛角。可怜的牛好像预感到不祥,尽力挣扎,可是晚了,人们早已给他加上了绳圈,它的挣扎只能让自己轰然倒下。几个汉子麻利地缚住了牛腿,咬刀的汉子将牛头拧住,腾出手,握住刀,瞅准了牛昂奋的脖子猛地一刺,鲜血喷出,很快,一头黑色的老牛便死成了一堆牛肉。
公元七五九年的秦州,是熙攘热闹的秦州,是西北丝路上的重镇,是物资的聚散地,也是民族的聚散地。这一天,和往常一样,长街上又有人在比武了。有两个回纥族的少年,正在摔跤。他们两个都是身强力壮,斗志勇毅,赤膊上劲健的肌肉光耀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悍勇。一旁,七八个好事的围观者正在为他们呐喊助威:“使劲!使劲!使绊子!……”而不远处正有一个羌族骑手在表演他的马术:他时而催马疾驰,时而突然地勒马,让马腾空而长嘶。他在快速的奔驰中飞身离鞍,从地上拾起一把战刀,然后策马挥刀,刷,只见白光一闪,一根木桩就被劈成了两半。
这时另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大家看一看我的箭法。他弯弓搭箭,向天上略一搜寻,说了声好--胳膊一动,嗖,一箭便射落了一只飞鸟。众人喝采不已,杜甫也立在一边连道:“好箭法好箭法,李广莫及也!李广莫及也!”
《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三这首诗,显然是诗人杜甫立足于秦州城内的四望之作,其中的几个动词,如“领”、“出”、“有”、“来”,即可分明地显现出诗人的观察点与观察角度。我们顺着杜甫的目光,也就分明地看到了一些西部边城的奇异风物: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
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
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
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
显然,杜甫在秦州城的时候,看到了中原地区很少能够看到的西域汗血马:“马骄朱汗落”这五个字,一定是杜甫对当时秦州的写实而非想象。
我们可以如此想象当时的情景:忽然,一队膘悍的胡人马队驰入帐蓬林,一部分继续驰远,一部分停下来。骑手滚鞍落马。经过了长途奔驰的马仍在喘息,喷出的白气像马脸旁的一片白云。马的四蹄仍在不停地刨动。这是一匹八尺腰身,红鬃黑鬈的西部宝马,现在它们的前肩部小孔里正流淌着红色如血的汗珠。
杜甫被这罕见的红色的汗珠惊呆了:“汗血马!这不是汗血马么?这可是产于西域大宛国的一种神马啊!”
正在卸鞍的大胡子骑手听了,对杜甫说:“老先生眼力不凡,识得千里马呀!”杜甫忙说不敢不敢,“我只是略知一二,你看这马,身上没有多余的肉,骨相英骏;你看它的耳朵,小而尖,状如削竹之筒;你再看它的蹄子和足腕,《相马经》里说:‘马腕欲促,促则健;蹄欲高,高耐险峻。’它的蹄正高、腕正促……一看就是汗血神马!”
“先生所言极是。这就是纯种的汗血马!”骑手说:“只有一样先生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种马呀,它过一些日子就得去一次河西,吃了那里的草,回来他才能安宁!这不,我们刚从我们的河西老家回来。”
杜甫闻言,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这匹神奇的汗血胡马给诗人留下的印象之强烈,从《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五可以看出:
西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肃霜。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茫。
可以说,这一首诗(《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五)咏马诗正是“州图领同谷”那一首(《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三)中咏马之句的注脚。
当杜甫终于转身离开时,才发现孩子们正在看一个胡人少年的跳舞。“胡舞白题斜”,一个眉心里涂了白点的健美少年,正在表演充满着异族情调的西域舞。人们的喝彩声不绝于耳。小伙子舞得潇洒利落,杜甫也看得如痴如醉。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在长安舞剑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公孙大娘来。
杜甫以前曾见过一匹这样的胡马,并写过一首诗《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梭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城可横行。
后来,他还写过《高都护骢马行》,及《李〔雩阝〕县丈人胡马行》等。
丈人骏马名胡骝,前年避胡过金牛。
回鞭却走见天子,朝饮汉水暮灵州。
自矜胡骝奇绝代,乘出千人万人爱。
一闻说尽急难才,转益愁向驽骀辈。
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
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凡(一作俗)马空多肉。
洛阳大道时再清,累日喜得俱东行。
凤臆麟(一作龙)□(“鬈”卷改耆)未易识,
侧身注目长风生。
应该说杜甫对马是比较在行的。一千多年后,有人在想象杜甫困顿的秦州生活时,说:他“骑着黑瘦的毛驴/从尘土飘扬的大道上/穿峡越谷/翻过一片森林/远去在唐朝的背影里”,事实上杜甫在秦州出行,骑的不是驴,而是马。冯至《杜甫传》说:杜甫在华州时,“他偶然走到东郊,遇见一匹被兵士遗弃在路旁的瘦马,他也曾联想到人世的困顿,写成一篇《瘦马行》。”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石聿〕兀如堵墙。
绊之欲动转〔奇欠〕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
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
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
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
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
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
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联系杜甫对中草药的喜爱,我们甚至也可以推想:杜甫说不定还是一位不错的马医呢!就是这匹瘦得被遗弃了的马,杜甫把它牵回后,精心照料,它就恢复了健康,后来就陪杜甫越陇坂而至秦州。杜甫秦州诗里还有一首《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这匹病马,也许正是治好了的那匹爱骑老马。杜甫与此马,可谓“患难之交”。
这一天,它正在后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草时,杜甫来看他了,杜甫摸着老马的嶙峋瘦骨,老马扬头昂首,抖鬃而鸣。
杜甫说:老伙计,你也老啦,可是你可要挺住啊,过几天,我老杜还要靠你远行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我暮年,壮心莫泯,怎么样?
老马似乎是听懂了一样地引胫一声长嘶。
公元七五九年秋天杜甫的心境,也真的就是一匹老马的心境,是壮心不已的心境,也是无限悲凉的心境。
杜甫离开秦州后写的《赤谷》一诗里,有这样的一句:“我马骨正折”。也许,杜甫与他的这匹爱马,就是在赤谷而忍痛分手的。
跨汗血马而风一样奔驰,永远只是人们美丽的梦想,残酷的现实是:人们都在与自己的马,***瘦,***病,***老……
杜甫在秦州之四:南郭寺
公元759年,刚刚进入秋天的秦州。一声闷雷。大雨倾盆。秦州城里的老槐树、青瓦、戌楼、茅草屋,都沐浴在这猛烈的大雨之中。街道上很快水流纵横。雨中的河水更为汹涌,波浪翻滚,柴碴沉浮,水光闪烁。但是河堤上,却有一个羌族少年在看河。雨水浇透了他身上不多的衣服,他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在那儿拍手欢呼:河水又涨了!河水又涨了!不远处有一壮汉,似乎是他的父亲,头戴草帽,正在用一根长杆的大罩捞取着河里漂来的浮草沉碴。一匹驿马从他们身后的路上匆匆驰过,四蹄踢起四溅的水珠,像开了一路碎玉的花。
可能是这个羌族小孩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所以他头也不抬,对奔驰的驿马看也不看。然而杜甫却眼盯着奔跑的驿马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天。
杜甫走下城头时,雨已经停了,秦州城一片亮丽鲜艳,四处清洁如洗。一个小孩子一边唱着一首歌,一边一棵一棵地踢踏着路边上的树。他每踢一下,树上就又有一场小雨亮晶晶地落下来。他留下了一路的孤独。还有一些小孩子,则高高地挽起着裤子,赤脚在积水里玩着。他们的大人,却正忙着用盆子往外面舀院子里的水。杜甫穿过街道,走进了一家小酒店。
杜甫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他是一个诗人,他的身上有着一生好向名山游的诗人天性。当他在秦州的生活比较稳定且天气变得睛好之后,他一定会马上就到附近的几外名胜去观光。
杜甫蹬着两只麻鞋在秦州专程去观看了的地方,从他的秦州诗里看,好像首先是隗嚣宫,然后是南山寺。南山寺,即现在的南郭寺。
多少年后,天水电视台刘晋先生的电视片解说词《风雪南郭寺》,对杜甫的南郭寺之行,有过生动的描绘:“很多年了,南郭寺静静地矗立在秦州城外的慧音山麓,忍受着时光缓慢的流逝,仿佛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现在,这个叫做杜甫的人来了。
他大约是黄昏时分走进了南郭寺红色的山门,来听北流泉的淙淙水声,来抚摸中庭那棵苍劲的柏树。他看到秋花紧挨危石而开,借危石之阳刚,显示着自己的柔美。危石高高耸立,其状怪异。夕阳如金,倾泼于草丛中。草丛里有一口废钟寂然倒卧。潮润的山风吹来,吹动杜甫的千思万想,于是杜甫不由得脱口而诵曰: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说到杜甫的南郭寺之诗,不得不再说一说李白的南郭寺之诗。
秦州,是当时唐人的西陲。入唐以来,秦州以其陇右要隘之地理位置,成为唐王朝长安以西的第一个重镇。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们西辞京华,第一站就是秦州。仅以诗人论,高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的边塞诗人王昌龄、高适等人,他们都曾留驻过秦州边城。可以说,当年的天水,正是大唐英雄们西去绝域的一个重镇,是咸阳一别后英雄泪下的第一个记忆。而自称“十五好剑术,遍干诸候。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李白,由于祖籍秦州,很可能在杜甫之前也曾来过秦州。据考,李白曾在南郭寺留有一诗云:
自此风尘起,山高月夜寒。
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
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只是,此诗毕竟平平,极有可能是后人托名之伪作。
李白一生四海为家,高挂诗歌的风帆于楚汉之间云来鹤往,且大都有诗为证,但他的秦州老家之行——如果他真的来过——却实在有些悄然。李白给秦州的历史留下了好大的一片空白与遗憾。
不久,杜甫流寓天水。中国最伟大的两个大诗人,不知道为什么,竟都与秦州有着难解的奇缘。
南郭寺原建有杜甫祠堂一。祠内有杜甫及侍童塑像三尊。杜甫像富态儒雅,颇见君子之风,这当是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供桌上也有应时果鲜,香火不断。杜甫祠堂门外有一副对联:“陇头圆月吟怀朗,蜀道秋风老泪多”。它凝炼、生动地概括了杜甫在秦州的凄凉日月及奔赴成都的一路艰难。
近年来,南郭寺增建杜甫塑像一,且将宋婉以王羲之字集杜甫秦州诗之作即所谓“二妙轩”刻碑于南郭寺,成为秦州人对杜甫最好的纪念方式之一。宋婉有一首诗直接以《少陵》为题,现录此为念:“少陵栖隐处,古屋锁莓苔。峭壁星辰上,惊涛风雨来。人从三峡去,地入七歌哀。欲作招魂赋,临流首重回。”
南郭寺,就是杜甫当年在秦州的一处身心的“栖隐处”。
杜甫在秦州之五:采晒草药
秦州城里逢集日的早上,一位秦州采药老人早早地就摆好了自己的摊子,正坐在半截青色的砖头上搓着一根草绳,旁边是一堆青青的冰草。已经搓好的草绳在他的身后盘成了一堆。
不儿杜甫和仆人杜安就带着自己的药来了。杜甫笑着向老头道:“老人家,你早!”老人看是杜甫,指了指旁边四块砖头圈出的一块地方。杜甫说:“老人家费心了,这两天,身体不好,起身得迟了。”杜甫摆好自己的药摊子,就和老头学着搓起了草绳,说起了闲话。
我们可以设想:杜甫的仆人杜安,在卖药这件事上,一定要比杜甫会操作,会呦喝,是个称职的伙计,而杜甫应该就是一个傻乎乎的掌柜。
杜甫一生,曾经种药、采药、晒药甚至卖药。“据学者研究,杜甫寓居秦州时曾以挖制草药、悬壶行医为生。”(高天佑《杜甫陇蜀纪行诗注析》甘肃民族出版社2002,P56)可以想象的是:“药生活”是杜甫秦州期间除了不言而喻的“诗生活”——写作秦州诗及“目生活”——游山览水——之外一个相当重要的生活内容。
所以,对公元759年秋登临秦州的杜甫,我们不能把他仅仅视为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游历者或者逃难者,而应该看到,他在秦州的每一次佝偻的登临,至少显示着他的两重身份:一个辞官远游的诗人和一个头戴方巾、身着长衫、肩背药篓,手里倒提着一把药锄的采药人。
但是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却并没有得到学者们的重视。比如冯至先生重版的《杜甫传》结尾收录的冯先生研究杜甫的一篇另类文字——小说——《白发生黑丝》,在描写到杜甫潭州(长沙)卖药时,有意无意地绕过了对杜甫秦州卖药的“回忆”:
……
杜甫认真地听完了这段话。
在老渔夫为杜甫出主意的同时,杜甫的心里就在想,卖药,我是有经验的,在长安时,我在王公贵族的府邸里卖过药,在成都时,我在一些官吏中间卖过药,如今流落潭州,为什么不能把药卖给老百姓呢?他没有等渔夫补充的那句话说完,就把渔夫前边的话重复了一遍,“既可以医治病人,又可以买点米回来”。
这表示他接受了渔夫的建议。
冯至在这一段文字里提到了杜甫的长安之卖药,也提到了杜甫的成都之卖药,却偏偏没有提到杜甫的秦州之卖药——甚至连“陇右”二字都未曾提及。难道在生活困顿不堪的秦州,杜甫“既可以医治病人,又可以买点米回来”的卖药动机,竟不比在成都时更具迫切性与典型性么?
那么冯至在他的《杜甫传》之专门叙述杜甫陇右生活的部分即《陇右的边警与艰险的山川》里,对杜甫在陇右的“药生活”又是如何描述并且评价的呢?
他说:“可是生活不能完全仰仗他人,他于是又重新开始他在长安时经营过的卖药生活,来维持他的衣食。我们在他秦州的诗里中常常读到关于采药和制药的诗句,并且在太平寺泉水的下流,他也梦想过,如果用这比牛乳还香美的水灌溉出一片繁荣的药圃,该有多么好呢?”
他终于注意到了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可是,从他对杜甫卖药所谓“维持他的衣食”之动机的理解,可以看出冯至对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叙述仍然是简单的,思考仍然是肤浅的——他没有对杜甫的“药生活”展开深入的思考。因为杜甫在秦州的“药生活”——采药、晒药、制药甚至卖药——看似是为生活所迫的一种权宜之计与经济行为,其实这种诗人卖药——而不是一般的商人卖药或山民卖药——恰恰却给我们留下了杜甫当年更多耐人寻味的生活信息与思想信息。
从秦州诗看,杜甫的“药生活”应该是基于杜甫道家影响的对于隐逸生活——“诗意的栖居”——的一种人生向往,和中国现代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放弃对肉体生命的关注而转向关注人们的灵魂世界——正好相反的是,在中国古代,常常有些人会弃政而为医,或者弃文而从医 ——弃社会而归于自然,弃进取而转为隐逸。而且,烧药、采药、甚至晒药,是杜甫以及当时的其他文化人普遍认可的一种比较优雅浪漫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他们游历祖国山川时的一种“业余爱好”,是他们与大自然的一种对话方式。就像剑之于武林人士是一种人生标志与生命意象一样,“药”应该也是当时一般喜欢田园山水的文化人的一种人生标志与生命意象。否则贾岛的诗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就不会不胫而走地被人们传诵了。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杜甫的“药生活”,是源于杜甫儒家思想的仁者的选择。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向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包括略通医道——为其知识结构的努力模式,人们也常常把“良医”、“通儒”、“显宦”连在一起。事实上文人中喜通医道且略通医道者不乏其人,比如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