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林风的声音很响亮,在喜堂里久久回荡。
红烛摇曳,大红的囍字帖门窗。正位上立着两个牌位,视为高堂。底下行礼的两人,新郎萧逸丰神俊朗,眉目含笑,新娘何香被长长的盖头遮住了脸庞,看不清娇羞的模样。
萧家院里空空荡荡,一场婚事,只有三个人。一对新人,一个主婚人,冷清得不像样。
林风见萧逸和何香转过身来,面对面微微一拜,他咧开嘴笑得合不上:“礼成,送入洞房~”,吊着嗓子把尾音拖得很长。
礼成之后,何香顶着厚厚的盖头摸索去了新房。林风拉着萧逸喝了好多酒,借着酒劲絮絮叨叨,把他们两从小到大的糗事都翻了个遍。直到暮色四合,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煞风景,勾起嘴角,朝萧逸赧然一笑,便溜之大吉。
萧逸会心展颜,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他自是懂得。
他端酒回房,只见何香端坐在床沿,双手绞着丝绢,盖头边沿的红色流苏轻晃。绛蜡垂泪,火光与月色摇曳在一起,氤氲成暖暖的香。
他执起桌上的秤杆,一点一点挑开红盖头,动作轻柔缓慢,生怕吓坏了他的美娇娘。
何香缓缓抬首,扬起一张让他魂牵梦绕了好多年的脸。面若桃花,眸含秋波,她不言,只定定望着萧逸,朱唇边漾开笑意。
新郎官看呆了,屋外月华如洗,屋内的两人一眼万年。晚风抚来,轻拍窗棂,床上的红纱幔飞舞,萧逸回过神来。倒了两杯酒,径直端到何香跟前,坐在床沿,与她喝了交杯酒。
而后,床幔垂下,夜色烂漫笼罩着一室旖旎。
02
新婚燕尔,何香每日围绕灶台打转,隔着重重水雾看着在窗台边奋笔疾书或埋头苦思的相公,她乐在其中。
萧逸每日书不离手,苦读不休。萧父曾中过进士,光耀门楣,四里八乡的人都来祝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可惜福气不够,他还未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在萧逸十五岁那年就因病不治撒手人寰。萧家就此一落千丈,萧父留给萧逸的,只有这座院子,算不上好,也说不得差,比普通农家小院稍大一些,也更精致一些。
他想像父亲一样,可以金榜题名,所以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何香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自是竭尽全力支持他。二人商议着,成婚以后的第三个月萧逸就去参加乡试,小试牛刀。
成婚以后,萧逸更是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何香操劳。除了一日三餐,何香还要为街坊领居缝缝补补,以此补贴家用。
粗茶淡饭,日子清苦,他们也会苦中作乐。夜间何香缝缝补补时,萧逸总把蜡烛放在她旁边,自己抱着书本凑过来,读上几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何香听完,几抹红晕飞快袭上脸,长睫微闪,浅笑嫣然。
她笑,萧逸也笑,进而把那些浓情蜜意的诗词读得更大声,原本黯淡的烛光都抖抖精神,变得明亮暖黄。
偏偏天不如人愿,二人你侬我侬没多长时间,萧逸就犯了难。
03
新婚一个月后,萧逸离家,跟他的发小林风一起走了。他思虑了好几日,还是不愿意拒绝林风,与他一起去江南富庶之地经商做生意。
林风说,天大地大,聚宝盆就在自己手里,可你不放手一搏,又怎么聚得来宝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萧逸一介穷酸书生,没有这么大气魄。可眼见娇妻日日操劳不休,他心疼不已。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是十年寒窗,付诸东流,他怕自己到时候承担不起。所以,他选择了与林风一起出去搏一搏。
临别那日,春方歇夏刚至,柳条儿绿得发亮,随风飞舞在湛蓝的天际下,一如湖面上的粼粼波光荡漾。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何香送萧逸到村口,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相公,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挂念我。”痴情女子,总是这么口是心非。
杨柳依依落满眼,萧逸道:“吾心安处是吾乡。”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指指何香,一切尽在不言中。
何香心领神会,甜甜的笑容绽放在脸上,泪也滑落在脸上,悲喜交加的模样,有些滑稽。
林风见不惯二人的扭捏,在前面的马车上朗声催促。
萧逸转身就要走,何香却舍不得放开牵着的手。直到萧逸的最后一根手指从她的手中抽离,她才如梦初醒般,提起裙摆着田坎一路小跑,边跑边喊:“相公,你一定要回来啊!我等你!我等你!”
泪模糊了视线,她在田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追逐。体力渐渐跟不上,眼看马车就要消失在视野里,她喘着粗气,大声呼喊:“记,得,回家!”
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回荡在山野间。也许风会把这份嘱托带到萧逸耳边。
04
与君生别离,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从此山高水长,关山迢迢,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新妇独居,总会被人指指点点。有说何香没能耐,留不住男人的。也有说她嫌弃夫婿穷困潦倒,读书无用,逼他出去闯荡的。更有甚者,说她见异思迁,铁定是有了新欢才赶走旧爱。
三人成虎,流言蜚语漫天飞,总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轻易相信。何香的名声坏了,能接到的活计也就少之又少。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那么贵,她的日子愈发紧巴巴。
这些难听的话,何香左耳进右耳出,置之不理。活少钱少,那她就少吃少喝,能活下去,能守着这个老宅等到夫君归来就够了。这是她心中唯一的信念。
那日,她外出给顾客送缝补好的衣服。听闻南边战事又起,念起萧逸的去处,正是南方,她的一颗心突突直跳,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何香一路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跑回家,跑到书房拿起萧逸曾读过的那本《诗经》。
指尖抚上书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承诺过我的,你一定不会食言,看到这些字,她的一颗心稍微安定了些。
卧房里还有半截红烛,何香舍不得用,换了便宜的油灯。不知是夏夜燥热还是孤枕难眠,漫漫长夜里,何香辗转反侧,经常睁眼到天明。
有些心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一个人的日子很慢,相思的岁月很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香觉得自己已经一个人浑浑噩噩过了好久,久到忘记了时间。却在看到院中梧桐落叶的时候惊觉,这才秋天,萧逸才离开三个月。
仅仅三个月,何香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容颜憔悴,首如飞蓬,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她是个新妇,倒像熬了数载的思妇。
又一片梧桐叶离开枝头,不偏不倚地落在何香头上。她伸手取下来,看着干枯的叶上突起的经络,忽而大笑起来,以前总笑他人被相思误,蹉跎大好时光,如今的我又何尝不是?
因为你,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日渐消瘦,衣带渐宽,不知远方的你,是否也是如此?
笑着笑着,泪就滂沱而下。门口路过的人往院内张望几眼,只见梧桐树下,落叶满地,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对着一片叶子又哭又笑,大抵是个疯婆子吧!
05
三月又三月,秋尽冬来,雪落枝头,寒意料峭。北风烈烈,屋外南来的北马迎风而立,长嘶不已。
屋里的何香闻声放下针线,小跑到门口,却只看见远去的行人背影和雪地里浅浅的马蹄印。她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在门口立了许久,都快冻僵了才回屋。
一杯滚滚热茶下肚,何香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她随手翻起一本书,书上说“越鸟巢南枝”,万物有灵,人更有思,远方的你是否也为我牵肠挂肚?泪落墨迹湿,相思愁断肠。
冬日里,何香成天闭门不出,倚坐窗前,望着萧逸离去的方向。雪后初晴,却更冻人,布衣不耐寒,她只好生起炭火,聊以取暖。
火光正旺,飘荡的游云却遮住了暖阳,何香心里一惊:我竟觉得阳光不暖,难怪太阳神生气躲藏。遂灭了火,继续呆坐。
萧逸一去大半载,鸿雁不往,双鲤鱼不来。无聊的人们又开始编排,对着何香说,他在外面发达了,有相好的了,不要你了!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股子衰霉劲,谁还要你啊?
闲言碎语再多,何香也充耳不闻。却忍不住翻出藏在柜中的一小面铜镜,看到镜中的自己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发丝凌乱,她一把摔了镜子:“不,这不是我!”几近发狂。
明明昨日才欢欢喜喜嫁做人妇,怎会今朝就生迟暮之相?
坐愁相思了无益,徒使红颜老。
06
自那之后,何香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她把铜镜摆在梳妆台上,日日瞧上几眼。她不再憔悴自弃,就算胃口不佳,也会强迫自己多吃一点。她走出家门四处揽活计,赚钱买胭脂水粉拾掇自己,一个人把偌大的院子打理得紧紧有条。
她想过了,萧逸移情别恋又怎样?一无所成又如何?比起这些,她更担心他在异乡是否有个三长两短,他平安无事,她就心满意足了。他日归家,总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半死不活吧?留得青春容光,才有来日再会。
左邻右舍虽然爱嚼舌根,但到底心善,见何香努力生活,偶尔也会稍微帮衬几把。她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不再那么难熬。
转眼年关将至,何香拿出剩下的半截喜烛,换了个崭新的烛台。铺开纸,缓缓写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当年萧逸向她表明心迹时吟出的一句诗,她记得清清楚楚。
爆竹声中一岁除,有人捂着耳朵跑进来:“何香,你的信”。
“什么?”爆竹声太大,何香没有听清楚。
“你的信!”送信的童子拔高语调乐呵道。
“啪”,爆竹最后的一声格外响亮,何香的眼里泛出泪光,忙不迭接过信,掏出几枚铜板给童子,转身进了屋。
她郑重地拜了公婆的灵位,才拆开信,白纸上只有一行飘逸的黑字:“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墨迹斑斑,似被眼泪浸染过。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这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无戒365? 第40天]
PS:依据诗词虚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