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好听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是粤语的调多。
普通话是四个调,粤语有九个调。至于这九个调怎么说,可以学一下用粤语数数,三九四零五二七八十,这九个数刚好是粤语的九个调。粤语九个调里面除了第一声和第二声和普通话一样外,其他七个调都是普通话里没有的。
这九个调从最高调到最低调皆有,所以听起来起伏不定,抑扬顿挫,层次感非常明显。粤语本身的音调就像一段旋律,当它在谱上一段旋律契合的曲子,自然很好听。
调多还有一个作用是减少同音字,普通话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同音字太多。小学时候从拼音学起的普通话,声母有23个,韵母24个,调4个,理论上来说可以有23
x 24 x 4 = 2208个发音。而粤语声母19个(比普通话少了四个翘舌),韵母53个,调9个,理论上可以有19 x 53 x 9 =
9063个发音。从这个数字可以看出,粤语的发音丰富程度要远远大过普通话。
据说是语言大师赵元任先生所写的神文《季姬击鸡记》,普通话读是ji ji ji ji ji,粤语读是gwai gei gik gai gei。
再比如这八个字,事,室,市,世,适,试,噬,式,普通话是同一个读音,但粤语是八个互不相同的读音。
粤语里很多韵母都是普通话没有的,比如《浮夸》高潮之前的部分,全为“oi”韵,《偏偏喜欢你》基本全为“eoi”韵。
第二个原因,我觉得是因为粤语没有降调,降调就是类似于普通话第四声。
我查过全国一些主要方言的音调,粤语是唯一一个没有降调的方言,它九个调都是比较平的调。降调给人的感觉是语气比较重。
武汉话听起来不够友好,一个原因就是降声太重。但在闽南,漳州人调重,泉州人调平,漳州人说泉州人讲话不好听,还是我们好听,有力度。等我屏蔽了那些漳州朋友后,我就来反驳这个问题。
三我认为是最重要的一点,粤语保留了入声。
入声在今天听起来很陌生,那是因为在普通话和北方方言里,入声已经完全消失了(除了山西、河南一带的晋语,据称和客家话非常相近)。但是在所有的南方方言里,入声基本都保留了下来。
入声就是那种发音很短促、以爆破音结尾的音。
比如“十”这个字,粤语读sap2(数字是调值,12345相当于do re mi fa so),闽南话读zap2,p的音不爆破,但有读p的嘴型,阻碍住气流。
这和英语里失爆读法很像,比如september这个词,读的时候不会把sep的p这个音发出来,但明显会有p的闭合嘴型来阻住气流,因而使得sep这个音节很短促。
再比如sit down,你发音再标准也读不出sit的t这个音,但是一定会有发t的嘴型,t这个音阻碍住气流,使得sit这个音非常短促。这个词组里的sit的发音,和粤语“舌、薛、窃”字读音一样。
日语的促音,还有很多日语汉字的音读,也是受汉语入声影响。
比如学校,日语读gakkou,中间有个促音,和入声一模一样。单论“学”这个字,粤语读hok,日语读gaku,因为学这个字是个入声字,韵尾为k,日本人没法读这个不发音的k,所以就干脆把不发音的k变成ku,读作一个确定的音节。
再比如“石”,粤语读sek,日语读seki,也是同理。绝大部分入声字在日语里的音读都是如此,六、七、力、雪、室、畜,不胜枚举。所以说语言是相通的。pk 就是粤语里的三个入声韵尾,也是古汉语里的三个入声韵尾。
入声是汉语的伟大发明,它最大的两个作用,一个是可以减少同音字,一个是丰富情感。入声字短促、铿锵有力、带有节奏感的发音特点,就已经决定了它可以有丰富情感的效果。
最大的体现是在诗词里,今天很多诗词用普通话读起来已经没有韵味了,豪放的如岳飞的《满江红》,婉约的如柳永的《雨霖铃》,它们都是入声韵。白居易写《长恨歌》《琵琶行》,每到伤感处皆改用入声韵。这些入声韵诗词普通话读来平淡无奇,但用粤语读就很有味道。
我觉得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曹植的《七步诗》,语文课里学过这首诗,当时读起来觉得不押韵。“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汁、泣、急,有一个字出韵,而且感情听来比较平淡。但如果用粤语来读,汁、泣、急分别读zap5、jap5、gap5,而且三个都是最高调,读来铿锵有力,沉郁悲壮。
被亲哥逼成那样,要是我我也肯定用入声韵来写,别说曹植了。用粤语读这些入声韵诗词的时候会明显觉得,那种倾注在韵脚上的激昂或凄凉,普通话是永远读不出来的。
而且很多非入声韵的诗词也是如此。小时候语文课里学诗词,发现好多诗词读起来不押韵,我当时并不知道原因,以为古人就是这么写的,现在终于知道这是语音变化的原因,很多普通话不押韵的诗词,粤语和闽南话读起来就很押韵。
这个可以举的例子太多,比较著名的,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深、心、金、簪,这诗总***就四句,就出现了三个韵。而这首诗如果用粤语读就非常押韵,四个字分别读sam、sam、gam、zam。
这是因为普通话在形成过程中不仅消失了入声,还消失了一些韵尾,比如-m,全部归于-n了。心字粤语读“sam55”,闽南语读“xim33”,普通话里就成“xin55”了。
现在普通话里的“搞定”一词就来源于粤语,原词是“搞掂 gaau35 dim22”,但因为普通话里已无-m的韵尾,所以只能译成相近的定字。因为读音相近,填词人如林夕、黄伟文的一些词作有时也会把-m、-n当做一个韵,毕竟音乐词作没有古人写诗词要求那么严格。
这就是上面说的普通话只有24个韵母,而粤语却有53个韵母的一个重要原因。而闽南语的发音就更写意了,厦门话有87个韵母。
粤语的好听不仅因为它的语音语调,还因为它的古老。
说到粤语的古老,好多人会觉得奇怪,因为在印象里,粤语是广东人和港澳人说的话,时髦洋气高大上,怎么会古老呢。这是因为历史上中国北方总是受到外族入侵,中原人民就不断地南迁避乱,一次次的南迁之下,中原人民就把自己的语言带到了南方,这些语言又和南方本地土语融合,慢慢形成了今天的各种南方方言。
唐朝大诗人张籍游过温州之后写诗说:“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所以今天南方的粤语、闽南话、客家话、吴语、徽语,它们都保留了很多古汉语的成分。宋朝的官方字典《广韵》,是以当时的开封话为标准音所写,现在用普通话已经对不上了,而用粤语可以对应绝大部分。
最能反应粤语的古老是那些古色古香的用词,吃叫食,喝叫饮,走叫行,跑叫走,像叫似,也叫亦,穿叫着,脱叫除,衣服叫衫,脸叫面,脖子叫颈,讨厌叫憎,警察叫差人,钱的单位是文。这些都是文言文啊。粤语口语里还有很多常用的字词都非常古老,随便举几个例子。
“的”这个最常用的助词,粤语里读作“忌ge33”,出自《诗经》:“叔善射忌,又良御忌。”这诗的意思是,大叔是很善于射箭的,也很精于驾车的。忌就是的。但这个字一般会写成“嘅”,实际上“忌”才是正字。
他叫“渠keoi35”,这个字在唐宋诗里用的很多,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般写作“佢”,正字为“渠”。
看叫做“睇tai35”,《说文解字》:“睇,目小袤视也。”睇就是近距离的目视。
想叫做“谂 nam35”,出自《诗经·小雅》:“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这诗是个工作很忙的公务员所写,他说我难道不想回家吗,我每天忙得脱不开身啊,唉我就作首儿歌,用它来想念我家里的母亲吧。
给叫做“畀 bei35”,出自《诗经·鄘风》:“彼姝者子,何以畀之?”那个漂亮的妹子,我给她什么好呢?这个也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一般写成“俾”,正字为“畀”。
站叫做“企 kei35”,《汉书·高帝纪》:“吏卒皆山东之人,日夜企而望归。”
累叫做“攰 gui22”,《三国志》:“弊攰之民,傥有水旱,百万之众,不为国用。”
腿叫“髀bei35”,这段古文好黄,不要细看。《战国策》:“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妄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
选择叫“拣gaan35”,《三国志·袁绍传》:“博爱容众,无所拣择。”这话是说袁绍胸怀博大,宾客来访都能容下,不择人而交。
聊天叫“謦欬 king55 gaai35”,《庄子·徐无鬼》:“昆弟亲戚之謦欬。”一般写成“倾偈”,可能与佛教有关,因为佛门中经常倾吐佛偈,正字为“謦欬”。
旁边叫“隔篱gaak2 lei11”,苏东坡《浣溪沙》:“麻叶层层菻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吃火锅叫“打边炉 da35 bin55 lou11”,元代诗人吕诚《来鹤亭集》:“十月暖寒开小阁,张灯团坐打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