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中《典雅》一章写到:“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我以为用来形容诗书之美,再好不过。
中国文论有“虚静”一说,老子提出“涤除玄览”,庄子“虚静”,刘勰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澡雪精神”皆为此脉。思维发散一下,觉此理论形容品读诗书不能再妙。读书时能自觉形成一种读书“场”(即氛围),能让人远离尘嚣,静谧思考,让沉静之气充斥身边。中国文论在创作方面有“神思论”一说,指作家在想象力活跃或处在灵感迸发的状态下进行的创作构思,曰:“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读书领域,亦可相通。读诗书时,往往读着读着就会进入一种“神思暇游”的状态,仿佛眼前文字已然消失不见,单留下风霜霁月、山水秀色。
这即是直观感悟到的诗书之美。
在我看来,诗书之美有三层:
首在语言文字之美。
格律派新月派提出过一种诗歌理论,认为新诗在创作的过程中应该遵循“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这“三美”原则。古人苏轼亦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能进入你心中的诗书必有画隐其中。流水婉转,花月有情;情景交融,韵味无穷。
有时喜欢诗书,倒是未必只喜欢其内蕴思想,有时单单看到那些字,就心生欢喜。譬如读诗,读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第一次读时即觉惊艳,觉单单这文字,吟起来就美不胜收,以至于得言忘意;读温庭筠《菩萨蛮》描写宫妃,无非:“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心下却觉真好,寥寥数笔,其慵懒寂寞之意态即已然全出;品读《牡丹亭》之名句:“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不必细究其意,自然心下愀然。
林黛玉听见梨香院小旦唱曲: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写到这里,就顺手援引红楼之言来形容诗书语言文字之美吧,其正如:“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诗书之美,不必说天生玲珑比干心之人能悟,就连如我之俗人,读之,也不觉“酥倒在那里”了。
诗书之美,次在于其内涵深蕴之美。
读《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生发人生苦短之感慨。读至“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又不由生发出对自由超脱之向往;
读《长恨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真真无奈!再读贵妃死后: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何其凄凉!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红楼梦中人读牡丹“心痛神驰”,梦外之人读红楼也亦然。读第九十八回宝玉听闻黛玉病危,说:“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第一次读时年纪尚小,混沌未开,不能领悟其中有甚滋味,而年岁渐长之后,再读,则每每潸然泪下。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庸俗者尽欢,善悟者感言。
? 读多年诗书,逢触生情之景,总能联想到相应的诗句。
深秋,景也肃杀,心也寥落,想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隆冬,心如冰霜,孤苦无依,记起:“今夜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雪落之时,觉天地辽阔,四方肃静,便忆起柳宗元之《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非我“掉书袋”,只怪诗书太美,不由使人心向往之。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造化钟神秀,诗家语取之自然,加之玲珑诗心打磨润色,故有“清水出芙蓉”之秀色?怎生令人不向往之?
最后,诗书之美,还在于其涵养人心之德。子赞颜回,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然回之贤,盖因其心中自有一片乾坤,而此造此乾坤者,非青灯黄卷所不能;《儒林外史》“市井四大奇人”之一的盖宽身处市井,卖茶为生,却又精通诗书,融市井之生存技能、真儒之品格精神,名流之风度神韵等诸多品格于一身,遂,屈身市井巷陌仍不减其“风霜高洁”,此,亦非诗书陶冶所不能为。
舞蹈家杨丽萍说过:“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流年渐逝,不逝的是诗情画意之心。诗书之美,令人如痴如醉。我愿如易安,徜徉诗书之中“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