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商隐未编年的四十三首诗中有十四首写到了“灯烛”,其中还不包括他有名的《无题二首》,灯烛在他的这些诗歌中出现的频率达到了三分之一强,这一现象绝非偶然。在李商隐的这些诗中,灯烛有时孱弱无力,有时有超现实的力量,并将灯烛的这种两面性扩展,于是“灯烛”将诗人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具象化,有时极其幽深朦胧,有时极其邈远深挚;有时极端美妙崇高,有时无比孤独动荡;有时是期待渴盼的鲜明路标,有时是沧桑乱离的目击者。在此灯烛具有了丰富、超常的悲剧意味。正如袁行霈主编的文学史所说,“在中唐已经开始上升的爱情绮艳题材”,李商隐“在向心灵世界深入方面把诗歌的艺术表现力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时代的特点,李商隐个人的特殊遭遇及其善感到几及杳渺幽深的气质,恰好都是促使他在一定现实基础上善于创造深婉精丽、富于感伤情调、充满象征暗示色彩诗风的条件,而最能体现他这种诗风的就是他创造的一系列内涵丰富、意蕴深厚的意象,甚至由此带来的意境,“灯烛”可以说是其中之一。
意象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范畴,其形成和发展受中国哲学典型的直觉思维方式的影响,后有王弼等人进一步发挥,更重要的是刘勰等人的阐述,“意象”之说在诗学的领域立足。到了唐代,加之空前繁荣的诗歌创作,“意象”一词实际上已成审美活动之本体性范畴。刘学锴和余恕诚认为盛唐诗人对客观事物的描写多是陪衬或者是对情感忠实地加以体现,中唐以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因时代的不同,士大夫的心境也更为复杂多样,传统的方式被突破,“一些诗人的内心体验往往比他们对于外物的感受,更为深入细腻”,所创造的意象是“以心象融合眼前或来源于记忆与想象而得的物象”,“主观化的倾向是很突出的”,尤其到了晚唐“一些诗人的情思和心绪多指向细微和幽眇的一面”。由此看来,无论从时代特点还是个人才性来考察,李商隐诗歌中的意象不仅是先内而外,而是由幽深之心底而产生的意中之象,关乎情感的灯烛意象更是如此。我们将从以下四个方面具体分析李商隐灯烛意象是如何承载微妙至极、难以言传的各种情感状态的。
一、情意的理想感和境界感
人们对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的诗句可以说十分熟悉、喜爱,他一语道破了人人向往的如此灵通、如此美妙的情感境界。上联将渴望和无奈通过极端的想象写尽,抒发了无比强烈的情感;下联进入形象的议论,虽有绵远的理趣及情趣,是精警的概括,但“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之立体画面的生动展现,此诗句通过最能触动抒情主人公心灵的意象对回忆场景加以描写,将诗中的情趣乃至情意延伸。文学是形象的艺术,这种具体的展现和深入才是诗的核心。诗的开头也出现了一些意象,如“星辰”“风”和“画楼”等,也有渲染气氛的作用,但更多的还是对时空状态的传达,对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美妙情感而言,“蜡灯”更是耐人寻味的意象。“蜡灯”首先展现的是夜深人静的情境,而它的光泽、色彩更与“一点通”之“一点”暗合;“蜡灯”的看似朦胧却通透、红亮,尤其涵盖了那种心心相印的全过程,或者可以说它正是“心有灵犀”之奇妙情感无以替代、合情合理的外化,当这种情感在现实生活中又出现了重重阻隔时,当时的“蜡灯”就成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如此震撼人心之情感的深刻印记,而且在无法再次相见的情况下,这种印记就成为一种精神情感的寄托,昔日的爱情在此也因“蜡灯”意象产生了与朦胧感震惊感相融合的理想感和境界感,爱情的层面多了起来。末联“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从中所传递的无奈与忧伤也就显得十分自然了。李商隐对抽象情感的表现可谓“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蜡灯红”在他这样的诗里决不仅仅是渲染气氛的景物,甚至就是爱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