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集》二十首诗,呈现了王维理想中的山水世界。
而《南垞》,则是一首关于水的诗歌,一首以水喻心的诗歌。
在“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这一句诗中,王维随一叶小舟飘荡在水上,已离开南垞,北垞又渺不可及,此时没有可供小舟停靠的边岸,简单质实的两句话营造出了“无所依”的旷然境界。水域不同于陆地,唯一可供诗人栖身的便是脚下的一叶小舟,这使我不免想起苏轼的诗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然而在王维的笔下,这种“无所依”带来的并不是空虚感,反而是无穷宇宙处处可容我身的释然,这是一种常人所无法到达的超然境界。
禅宗强调水的流动自在、随物赋形特征。禅宗六祖慧能所开创的南宗禅更是直指人心,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1] 。佛教的《大般涅般木经》则提到:“若是行者为生灭法。譬如水泡速起速灭。往来流转犹如车轮。一切诸行亦复如是”,在禅、佛看来,水是永恒运动的,佛教中的生命就像是这永恒运动的水中的水泡,起灭更加不定与短暂。可是在这首诗中,王维的生命状态已经超越了水泡的形态,他未融入这运动的水中,而以一叶小舟作为自己的依托,王维身处小舟之上,没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如此的志向,并不在意它身处何处,又将去向哪里。南垞与北垞就像是人生出世与死亡的两个靠岸,而处于其间的人生就是南垞与北垞之间的水域,只是随水而动,相信生命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它应得的状态——乘舟的状态也便是王维处世的状态。
水在禅之中的一个特征是清净,常常被用来象征人自性的清净。在《南垞》这首诗中,王维将这种抽象的清净之心以具象的形式外化成水,并成为了本诗最重要的形象。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从具象的角度来看,这水是俗世与王维内心世界的一道屏障。“人家”之地,是世俗人情、喧嚣之所在,但在《南垞》一诗中,王维成了俗世的旁观者。他立于水上,与人家隔水而望,“遥遥”的距离感与“不相识”的人际关系,更让这种旁观减少了情绪的消生起伏。从抽象的角度来看,这水即是王维待世态度的体现。此时的王维已不再主动地融入世俗世界的浮沉之中,而是采取了带有距离感的观望态度,“不相识”是他主动想要达成的状态。
讲到此处,不得不提及“不相识”的人际关系也是《辋川集》的一个突出特点。《斤竹岭》中的“樵人不可知”,《鹿柴》中的“空山不见人”,《竹里馆》中的“深林人不知”,《辛夷坞》中的“涧户寂无人”,以及本篇所论述的《南垞》中的“遥遥不相识”都体现出了诗人王维与世俗人的某种距离感。而《宫槐陌》中的“畏有山僧来”一句,则更体现出了王维有意避免与人来往的意图,即使对方是山中的僧人也不例外。由此可见,王维似乎在有意削减世俗定义中“我”与“他人”的存在,而把真正的“我”融于无穷的山水之中,用一种无影无迹的眼光去反映天地自然。
在《南垞》这一首诗中,水就像是一条从头至尾贯穿的线索。
诗人漂于水上,又隔着水域望向“人家”,因而在本诗中,水无疑是具有深意的介质。王维立于流动自在的水之上,隔水遥望人家,“个”与“众”在空间上的比照,突出了王维与世人的不同。水域苍茫,但只有王维一个人,淡然处之,而世人在地上碌碌奔走,但王维并不对这两种生活状态给予褒贬评价,只观不论,就像是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王维将自己外化为自然,又将自然内化为内心,从而接近禅境。
动与静也是《南垞》这首诗值得关注的一个点。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这样评价王维诗中的禅趣:“一切都是动的,非常平凡,非常写实,非常自然,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意味,却是永恒的静,本体的静……”。《南垞》之动体现在水、舟之动与人家之动上,但它传达给读者的,却是静的感觉。这是由于作者将自身融入到了永恒运动的自然界中,主观上并不想要与外界进行对抗,因循自然的规律。想到慧能的“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仁者心动”,一切动都是因心而起,又想到“大隐隐于世”,旁观人世却不因此而得喧嚣,所以天地间一切动静都取自于内心。
水是世间的灵动之物,如果水静止不动,就成了无趣的死水。王维托身于随水而动的小舟之上,却达到了禅静之境,这是内心与自然的相融。天地虽流转,我亦是流转本身。一切如水,皆有归处,一切皆平常。
[1] 刘艳芬.从水意象看儒、释、道、禅时间观的不同[J].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第23卷第5期: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