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那个传说吗？诗人在山巅呼喊最爱的月神辛西娅，冷漠而决绝的月神便让他疯掉了。此后，诗人们便都成了脆弱而敏感的生物。顾城，你心里的那根弦是否也是敏感而多情的呢？不然，它何以能流淌出空灵而浪漫的乐曲？
你一定有一双不同于常人的眼睛，正如你所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所以你捕捉到了天地间一切或是绚丽多姿，或是淡雅朴素，或是清澈明亮的美好。写星星，你说那是“树枝戳出了小窟窿，透出了天外的光亮”；写烟囱，你说他“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写无名的小花，你说她们“像遗失的纽扣，撒在路边”。真是奇特而有趣的比喻，这些都是年少的你天马行空般的妙想。你仿佛通晓万物的私语，与它们进行着旁人感知不到的对话，多么令人羡慕。
可是，在你的身体疯长的同时，你的灵魂却刻意忘却时光的流逝，固执地停留在一个叫作“孩子”的时期。而且，经历磨难，你的世界愈发黑暗，你一直在寻找出口，从超负荷的苦作中，从狂热的阅读中，从源源不断涌出的诗句中……你说：“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只树熊……他只有，很多很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在人丛中睁着惊恐的大眼，拒绝长大，拒绝残酷的真相，拒绝丑恶污浊的世界。你就在自己营造的纯洁天真的秘密花园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日。你写着安静得如童话般的诗句，在黑暗中摸索着前方的路，没人看得见你落寞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顾城，你没有听到，在你走后的某一天，年轻的周国平说：“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你是否丧失了面对困惑的勇气，因而不敢咬开你为自己吐丝包裹的茧？人们把你的诗叫做“朦胧诗”，那些面对逝去的感情的痛苦，面对世事的无奈，面对浩瀚宇宙所发出的质问，便是你的困惑吗？你在诗里写了许多你的希冀，还有你竭力想做到却最终无力完成的事。蜕变是无声的疼痛，你终究无法忍受伤口的刺痛，熬住黎明前的黑暗，亲手把自己的肉体捏成了碎片，再也见不到蝴蝶破茧而出的美丽。
你说：“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你挣脱不了的桎梏，也许我能努力冲破；你完成不了的夙愿，也许我能尽力去尝试。我只是想做到你希望的那样，勇敢地面对光明，不管它是否刺痛了我的双目。
你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直都是。
你站在八岁的麦田里，跟在诗人父亲的身后，用脚踢着松软的黄色土块，抬头仰望天空。你吟唱着萤火虫与麦田的诗句，你从一开始就是个任性的孩子。
你说你是黄昏的儿子，在金色的天幕下醒来，快乐地啼哭，悲伤地笑。你又说你是一只没有鳃而不能到海上的鱼。你还是从莫测深渊的升起的太阳，用七种颜色的声音告诉世界一个关于字母与森林的传说。
你站在时间上徘徊，既不想前进，也不想后退，你任性地埋下沉睡的种子，你说它们经过埋葬才有生机。像这颗种子一样包裹在柔韧而坚固的外壳里，你从来没被谁知道，也没有被谁忘记。你祈求着这样的与世隔绝，也不参与回忆。
你把没有睡醒的相思花插在门环里，让一切故事的开始都充满芳馨和惊奇。你给小天使穿上兔皮衣，去悄悄地亲吻快乐。你将歌乐山做成一片云，去擦拭晴朗的时间，让所有本该沉睡的，包括太阳，都去安眠。你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在时间的荒野里，你手执长鞭扮演着头戴直筒帽的牧羊人，你唱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牧歌，做着只有你才会爱的童话，无关风月，无关年华，你只是任性着你的花雕酒，你的糖果盒，丝毫没有察觉你不经意间流露的凉风有性，秋月无边。
没有风的夏，如柏油一般的夜粘住了星星，你仍旧戴着牧羊人的帽子，在月光下追逐一只母鸡。你采摘所有能够食用的木耳，祭奠你的贫穷。连同你的妻。异国他乡的岛屿，你生活地荒凉，你却不肯入俗世以你的清高赚取优渥的富足。贫穷，是你的财富，是十个装得满一筐的鸡蛋，是门口垦地的锄。这是你的田园，用诗和童话浇灌。
你的小儿子，叫做木耳。你固执地一句英文都不讲，而他一个汉字都不说。新西兰的风，吹着你清瘦的脸，你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孩童与你血脉相连，信手的一句问候，足已使往事汪洋恣肆。
你翻看照相本子，淹没在尘土呛鼻的时间里，你以潦草的字迹书写你最后的言语，非泣非诉，却如歌如诗。你安静的房屋，与你倔强的木耳，以及你熟稔的称谓，忍受哀痛直面着你的消逝。你知道，从很久以前，从拜占庭，水晶就显示了死的美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便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你的诗，就是死亡的美丽。
你不喜欢别人看你穿着旧衣裳，风却把它紧紧按在身上。你把地址写在手上，可是用来写字的冰凉雪水，已融化了故乡。你想诚实地回答，却只能说“不”，就如同你懦弱地，将月亮，丢在找得到的地方。你，只是个任性的孩子。
你居住的地方静得奇怪，连睡梦的路都难到达。我跟着你走，看你的背影，数你的脚印，明了却拒绝你的孤独，至此，我越发得因为热爱你，而接近晴空。
因为，自始至终我都知道，你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