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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总会如约而至

三个月前,准备了大半年的一场考试结束后,打着出游的旗号,我几乎逃跑般地来到这座仿佛没有冬天的南方城市,搁浅至此,不敢再返航。我做了故乡的逃客,在春天到来之前。

离我现在的住处不远有一条狭长的大沙河,它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央执着潜行,直至汇入大海。每当下班还算早,我便会趁天色未暝,将自己从忙碌中解放出来,去河道边消磨时光,或坐在长椅上聆听暮色,或从潺潺流水中汲取方向,或在微凉晚风中触摸花香。

待到夜色四合,虫鸣蛙声渐次响起,消食的慢跑的游玩的大军来到,这里便又多了些热闹。三五成群的人们用各自的家乡话拉着家常,跑步声有节奏地靠近又远去,孩子们快活的笑声像一盏盏夜灯,顺着蜿蜒的河道点亮前前后后每个角落。这里的一切都很让人惬意,是我消解压力放空思绪的打卡地。

但这种平和惬意的时光总不长久,本以为这座繁忙的城市可以将失败的过往暂时隐藏,却不可避免地落入这处温柔陷阱,令人时时想起故乡的一切。当明月升空,欢声笑语渐渐散去,思念就如武艺最为高超的刺客,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夜色中,精准地击中我这个落单的独行侠,我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忍受,且丝毫不敢回应。闭上眼睛,河道边的气息多么熟悉,故乡那永不停息的长江也在这样奔涌向大海吧。

三个月前送别我的是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初雪,而今坐在这远离故乡的大沙河边,我才知道刺骨的寒冷并没有因为南国的温度而消退,反而长久地在我心中肆虐着,找不到出口。离开的那个清晨,我的行囊里第一次没有那几句唠叨的重量,家人们全然相信我,安心地等着我战捷而归。当走出考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次怕是要全军覆没,无颜再回江东了。

胆小如我,不敢面对家人的期望,将归期拖了又拖,心里的雪花飘啊飘,不知道在哪里着陆。

元旦刚过,奶奶问我何时回家过年,我说这座城市挺好,不像家乡那么阴冷,这里每天都是晴天,等我晒够太阳找到工作再回去吧。

腊八节至,外婆来电话说腊鱼腊肉都晒好了,邻居家的狗狗天天都帮我蹲守着呢,树顶的雀儿也每天都来催几趟,就等我回家一起开吃啦。我说劳烦他们再等等吧,减减肥再来享受美味。

小年那两天是弟弟和爷爷的生日,我躲在公司楼下和他们打视频电话,弟弟说再不回来就把蛋糕吃光光。我说疫情影响出行不便,响应就地过年的号召,不给大家添麻烦了。爷爷躲在弟弟身后,点点头说是啊,安全最重要,可偏过头去,他浑浊的眼里似乎泛起了泪花,连连摆手说不聊了。我扬起头,不知何时风吹红了枝丫上的木棉花。

一晃就到了过年那天,堂弟的视频电话早早打来,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为团年饭忙活,婶婶们分工明确地炒菜、搓丸子、包蛋饺子,叔伯们帮着处理鸡鸭鱼肉,小辈的孩子们越发懂事了,帮忙布菜摆放碗筷。

“就差你啦!”堂弟嗔怪我,“干吗不回来?位置都帮你留好了。”我只好拿出那套可笑的说辞来应付,说工作太忙脱不开身,说手慢抢不到票,说疫情太恐怖而我惜命……说什么呢?说我其实也好想回家,毕竟这也是我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啊……

在逃避与思念的拉扯中,日子终于磨蹭到了成绩公布的那天。只是一个平凡的周五,办公室里的氛围有些躁动,像读书时期每周的最后一节课,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声声都敲出了赶紧干完活好去放松的迫切。不太应景的是窗外的朦胧细雨,晴了太久太久的城市,在这天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整个城市好像披上了灰色的斗篷,风一吹,便有几分家乡冬天凛然的样子了。

在众人激昂的键盘敲击声里,我悄悄地键入查询成绩的网址,手抖到好几次输错密码,在账号被锁定前终于成功挤了进去。即便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当我看见用大半年的时间换取的数字时,还是有那么一点惋惜,不知道怎么跟家人开口。

下雨的时候河边行人寥寥,我沉默地撑伞环绕大沙河道慢行。没等我收拾好心情,妈妈的电话打来了,似乎是有心灵感应,她从我的沉默里猜出了结果:“不要紧,没人怪你啊,只是别人更优秀而已。人生还长着呢,还想再试一试吗?家里人永远都支持你的决定……”

听到这里,憋了几个月的泪水还是没能绷住,原来妈妈早就猜出我匆匆远离故乡又迟迟不肯回去的原因,她明白我心中的羞愧与焦虑,一直在等我慢慢消解,可我一直轴于自己的情绪,忘记了家人们的体贴。那些燥热的夏夜,是爷爷替我点上蚊香,奶奶在一旁轻轻抚扇,帮我驱赶蚊子;那些寒冷的冬日,是外婆给我铺好暖炉,外公用布条仔细封好窗户,将寒风挡在外面;那些迷茫的时刻,是爸妈的耐心劝慰,兄弟姐妹的经验交流,给我指明了方向。我对自己不自信,却不该对家人的爱产生怀疑。

妈妈又说:“人这一辈子啊,为自己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急着跟随人流走,别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急着找工作的原因也被一语中的。确实,过去的大半年让我觉得落后于同龄人,在他们学业更进一步或工作稳定下来的时候,我却毫无成长,我害怕被丢下,心里的慌张促使我采取了莽撞的行动。

继续跟着河流前进的方向走,才发现不同于家乡的花次第有序地盛开,得益于这座城温暖的气候。大沙河道边各种花如爆炸一般,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花草经这一场春雨的洗礼后更加艳丽,高大灼红的木棉花和金黄的火焰花开得绚烂,一树树粉白的掌叶黄钟木和洋紫荆交相呼应,一丛丛深紫浅紫的玉蝉花和柳叶马鞭草相得益彰。

我原以为这座四季温差不那么明显的城市应该感觉不到春天,但仔细看,才发现在短短几周之内,擎如伞盖的行道树悄悄换上了新衣,一阵风起,陈叶齐刷刷地凋落,再一阵风过,又层层吹绿了树枝。为什么人感觉不到太大的温差,但树木却知道春天来了呢?友人说:“可能它们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周期吧?到了那个时间,它自然就知道春天来了。”

我恍然大悟,每个人也有自己的周期啊,人生苦短,何必强求与他人步调一致? 谁说桂花只能在秋天开呢?在这座城市,二月份桂花也开得畅快。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属于自己的春天总会如约而至啊!收起伞深吸一口气,雨后河道的空气格外清新,心里的那场雪似乎也终于随着这场雨渐渐停歇,化作一阵暖流,给我笑对未来的勇气。

电话又响起,听筒里传来表妹童稚的声音:“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编花环呀,江堤边上现在都开满紫色的花啦!咱们菜园里的油菜花也都开了,我拍照片了,发给你看……”

隔着电话,我似乎看见碧绿的长江水拍打着沙石,岸边的野草铺成柔软的地毯,大片的紫云英散发阵阵甜蜜的芳香,金黄的油菜花随风摇晃,采摘野芹菜和荠菜的老人抬起头对我微笑,那是等着我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