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片沙地是大集体时代“以粮为纲,树木砍光”的产物,有好几十亩吧。它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一个来回得耗费两个多小时,远田不富,包产到户后不久便逐渐抛了荒。从小到大去过那里的趟数,应以百计。最后一次去那里时,大部分沙地仍在零零星星地耕种着,只是山路尽头那一小块,已经全部长满松树苗。那些绿得发亮嫩得滴水的小树苗,就像幼儿园里的一群孩子那样,齐刷刷的,矮墩墩的,胖嘟嘟的,煞是可爱。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群孩子现在成材了吗?那片沙地今天还是一片沙地吗?
以前,从那座大山的山脚到山顶,有一条弯曲而又宽阔的山路,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今天,我怀揣着种种期盼来到那座大山的山脚,却始终找不到路的入口了。在林中穿来穿去好一阵,终于找到了似曾相识的路,然而路面已经布满碗口粗的松树和令人望而生畏的一丛丛荆棘!我只好弯着腰,在荆棘丛中寻找着缝隙,手脚并用地朝山顶爬去。耳边不时传来刺尖划烂衣裤的“噗噗”声,脸上手上也留下了道道血印。想打退堂鼓,似乎山上那群孩子又在微笑着向我招手,只得鼓足勇气继续向上攀登。越往上,路面上的树木和荆棘越稀少,可以改爬为走了。渐渐地,又可以改走为跑了。我兴奋得一路小跑着来到山路的尽头,眼前的情景真让我惊呆了,一直让我牵肠挂肚的那些小树苗,而今全都长成了参天大树。
回头一望,身后这片沙地,也魔法似的变成了一片密牙牙的松树林,其中最粗的那一棵有汤钵粗,堪称这片新生林中的松树之王了。这片新生林与原有的森林无缝对接,无论从远处还是从近处看,今天均已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痕迹了。看到这片黑森森的新生林,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震。沧海变桑田须亿万年之功,而沙地变森林竟然只需二十年。在时间的长河中,短短二十年不过是历史老人的回头一瞥而已。
在记忆深处,这片沙地中有一户人家,一口大水塘,还有几座坟墓。于是,我钻进这片全世界最年轻的新生林,细细回想,慢慢搜寻。屋基和坟园踪影皆无,水塘倒还在,旧时能储存好几百方水,今天已经淤满黄沙,只剩一方左右的容积了。塘里的水浑浊不堪,塘边有野兽留下的新鲜蹄印,这说明有野兽喝完水刚刚离开这里。我怕与前来喝水的它们突然遭遇,不得不心虚地赶快离开了。
在这片新生林中转悠时,发现胸部以上的树枝即便干枯了,也依旧原封不动地横斜在树上。这种现象表明,自从沙地变成森林以后就无人来过这里了。灌木和荆棘丛中有无数拱洞形的通道,这是野生动物路过时留下的。穿行在这片新生林中,如果想另辟蹊径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只能猫着腰,像个野兽一样沿着这些通道钻来钻去。在这片新生林中逗留了三个多小时,惊喜和兴奋一直占据着我的'整个心思,直到不小心踩在一堆野猪的粪便上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像个野兽在这片林中钻来钻去,要是与真正的野兽狭路相逢,我这个假野兽就只能甘拜下风了。此时此刻,醒悟过来的我,心里咚咚乱跳起来。后颈窝里那块肉也跟着不停地跳动,仿佛那里也新长出了一颗心似的。一种莫名的恐惧感,顿时如电流般传遍了我的全身。
打算尽快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偏偏又找不到来时的路了。踮起脚尖想看清来路的方向,又被层层高大的松树挡住了视线。欲爬上树梢去察看,就选中一棵容易攀爬的树,伸出笨拙的手脚试了试,没想到年近花甲的我,实在是做不到了。这时候的我,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后悔不该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自以为来过这里多次,就放松了警惕。面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怎么能以老办法对待新事物呢?无助的我像撞了鬼似的,在这片新生林中瞎摸乱蹿,蹿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来路。累得心慌气短,见脚下有一根酒杯粗的枯树,便将它掰断制成了防御工具。尽管这根木棒对于大型野兽而言,并不能构成真正的威胁,可是能吓吓它们。手持木棒心绪稍有平复,干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往下说。气喘吁吁地坐在厚厚的松针地上,望着远方那些熟悉的大山,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这片沙地变化很大,但远方的大山是没变的。
登上这片新生林的最高峰,用那些大山作参照,一定能推测出来路的方位。想到这里,我立即站起身来,迅速朝这片新生林的最高峰冲去。来到峰顶,环顾四周的远山,还真看出了来路的大概位置。心里一阵狂喜,接下来就瞪大眼睛,紧盯着目标飞奔而去。不料一脚踩空,人和木棒顺着一道斜坡滚了下去。滚至坡底,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伸直腰一看,一棵汤钵粗的松树屹立在我眼前。这棵树就是这片新生林中的松树之王,进入新生林之前,我曾驻足仔细观察过它。找到了这棵松树,就等于找到了来路。
走出这片让人迷失方向的新生林后,身心彻底放松下来的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这里的所见所闻,告诉给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