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后出去放风,决定走一段远路顺便买回水果蔬菜。
走到楼前,忽地发现前几天草坪上零星几棵荏弱渺小的荠菜,已经袅袅婷婷地抽长了葶子,开满了白色细碎的小花,在春风里舞着纤细的腰肢,简直是女大十八变,眼看着一个不起眼的黄毛小丫头陡然间变成风流别致的女郎,也没有这样让我吃惊,我从不曾细赏过荠菜的小白花。这几棵荠菜,曾让我颇费踌躇,挖是不挖呢?前几天每每看到它们,我都百爪挠心地矛盾一阵子,不挖吧,真是至鲜至嫩的一口,挖吧,连根刨出来,装不满一小碟子,倘若细细寻找,挖遍了院子里的草坪,大概也能凑得一盘,可惜我又没有那样的耐心与干劲。
小小年纪上学,第一任老师不知为什么,她点名排队,在一群高矮胖瘦的小朋友里,就认定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资产阶级臭小姐,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搞得我好一段时间都很迷惑她在哪儿认识孔老二的,怎么我不认得?令人懊恼的是她的预言只有一半正确,我始终没能站到资产阶级的队伍里,却真成了一个吃得做不得的懒散小妞。
就呆看着这几棵在春风里妖娆摇曳的荠菜出神,一会儿后悔前几天不曾果断地吃了它们,一会儿又庆幸没吃了它们,因为看不到这风姿绰约的样子也怪遗憾的。不吃就不吃吧,就任它“山村富贵无人享,一路春风野菜香”。
荠菜是我最喜欢的野菜之一。在万物还荒凉未醒的时辰,它眼疾手快地积聚了人间最早的青翠欲滴的春意,自然也是最浓的!它那滋味真不好说,也不是苦也不是甜,又有些些的苦些些的甜,浓烈又清爽,一口仿佛吞下整个春天,一股子清气荡气回肠好几天。野菜大都当得一个清字,而以荠菜为最。所以我以为野菜最好的做法是清炒清拌,宋代禅僧释慧性有偈子云:“野菜只添一筋油”,和尚大概是常吃野菜的,所以他深得其中三昧。他那一百多首好的不好的偈子我都忘了,唯因“一筋油”三个字牢牢记住了这一句。
荠菜还有一种吃法是做馅包饺子,与猪肉同拌,也蛮好吃,唯十分费事,单是择菜一项就令人崩溃,但有人不怕麻烦。
我刚大学毕业时,给一个聪明俊秀的男孩带过家教,他的父母一个插队一个下乡,老大年纪结婚生子,爱得无可如何,给孩子找了好几个家教,都给他气跑了,定要央我教教。我偶尔指点邻居亲戚的孩子,遇了好几个密不透风的,从此坚决拒绝给人做家教。但经不住他父亲再三请求,答应试试,不想那孩子与我投缘,且可喜他一点就透,不久成绩就有很大提高,他的父母喜出望外。
他的母亲手脚勤快,特别爱做饭,做了什么好吃的',他都要给我留一份。他喜欢吃荠菜馅的饺子,每年春天,荠菜也就新鲜那么几天,他的母亲不辞劳苦地弄了一麻袋一麻袋的荠菜来,仔细择洗干净,晾干剁碎,把冰箱里冻满了荠菜饺子,知道我也爱吃,我去了,他就嚷:“妈妈,快煮饺子,让小姐姐一起吃。”
后来他们一家回了故籍,我是再也没有吃到荠菜饺子了。我就这样恋恋地看着这几棵荠菜,想着到哪儿能吃一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买菜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大的陡坡,刚象半个月亮似的慢慢腾腾爬上来,就听见叽叽喳喳一片热闹的鸟声,象一群农村媳妇子吵架似的,谁也不肯让一句,只管自顾自地吵闹下去,瞬间就吵成了一锅粥。仰头一看,电线杆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麻雀,远远看去,就象五线谱上标满了一个个形状不一的黑色音符,弹奏着春天的乐曲。麻雀是北方春天的先知,它们在燕子还未千里迢迢地赶来之前,就霸占了早春的田野与民居,它们没有燕子的清新与优雅,燕子象白衫黑裙的民国女学生,它们是灰头土脸粗壮泼辣的农村媳妇子,没人拿它们当回事,它们偏一窝一窝生得不完不了,聚在一起,就聒噪得很,大概也喜东家长西家短地八卦。
仰起头来,靠在路边的矮墙上拍那些小家伙,汽车一辆辆呼啸而过,逼得我一再退缩,转眼看到矮墙上乱草丛里一株枸杞,爆出一条一条新绿的嫩芽,一瞬间转了许多念头。枸杞芽也是春天里一道鲜美时蔬,由《红楼梦》里薛宝钗和探春向厨房要“油盐炒枸杞芽”,还要额外贴补厨房才吃得到,可见得味道定然惊艳。倒不见得有多么珍稀,只是叶片细小,一片片从带刺的枝条上摘下,集一大盘子还真是难办。我就无缘尝过,瞅着它枝叶扶疏,在春风里头儿一点一点,想摘几片尝尝鲜,它新绿的叶儿已落了一层灰。
枸杞芽没吃过,颇为难摘的花椒芽,倒饱过口福。多年前,附近有家饺子馆的饺子薄皮大馅,馅料也有特色,其中一种便是花椒芽鸡蛋素饺,隔三岔五,去了必点一盘。那小小嫩芽,胡乱一剁,带着点麻酥酥清凉凉的独特香气就炸裂开来,不及花椒浓烈,却比花椒绵长,薄薄的饺子皮包不住它,仿佛一缕春风,绕唇三匝,久久不散。过了几年,饺子馆倒了,花椒芽的饺子也没的吃了。
买了菜,一路东张西望往回溜达,在路边发现一株将开未开的野杏,估计是谁随手抛下的杏核自己生发出来,在草丛里寂寞又恣肆地生长着,城里的杏花已开得如火如荼了,这树杏花枝条上还缀满粉嘟嘟的花苞,仿佛包藏着一颗荡漾的春心,感觉眨眼之间,就会“啪”的一声打开来,我痴痴看了一会儿,看着一个个饱满的小花苞,想采一枝瓶插,却又舍不得动手。
春天里,花朵也是一种别致的美味。据说油炸桃花就很妙,可惜我没吃过。有两次去灵空山小住,吃到一种成簇的白色花苞,清炒凉拌都好,象梨花,也有一点梨花香气,吃来有一点粗涩,可让人忍不住夹了一筷又一筷。问当地人,说是山上的野花,到处都是。我们便到山上寻找,却只见到招蜂惹蝶的海棠,扬着胭脂一抹的娇嫩花瓣,散发着香甜如蜜的气息,仿佛酒眼惺忪的贵妃,说不出的妩媚,摘一朵都觉得是暴殄天物,哪里下得了手?而况两种决非一物。找不到,我就顿顿点一盘子,同时点的还有一盘子鲜嫩的蕨菜头。
北方的山上,少见蕨类植物,然而灵空山的蕨类粗壮肥硕,是山民的家常菜。绿盈盈的端上来,看着就食欲大增,蕨菜头是许多诗人吟咏过的,黄庭坚有诗曰“嫩芽初长小儿拳”,陆游说“箭笋蕨菜甜如蜜,笋蕨何妨淡煮羹。”这未免夸张。吃蕨菜,我认为杨万里的《初食笋蕨》最为传神:“庖凤烹龙世浪传,猩唇熊掌我无缘。只逢笋蕨杯盘日,便是山林富贵天。稚子玉肤新脱锦,小儿紫臂未开拳。只嫌岭外无珍馔,一味春蔬不直钱。”他说不值钱,那是古代,现在可是点了一盘,上来蓼蓼几个蕨菜头,象蜷曲着的小龙,盘卧在白瓷盘上,滑嫩清甜,总让人意犹未尽。
连着吃了许多花朵和蕨菜,下山的时候,身轻如燕飘飘欲仙,倘若长期吃下去,我疑心会可喜地变成一株散发清气的植物。肉类使人健壮重浊,植物使人轻盈清正平和。尤其在美好的春天里,吃着日月风露从地里催长出来的东西,不但是难得的美味,且顿感生机盎然。
明朝有个禅师说:野菜时挑不费钱,不费钱,可费劲呀!我就不耐烦择野菜,最不费劲的当属春笋,却又无处可挖。北方最好收拾的野菜当属水芹,一次和朋友到水边,看到和芹菜叶子一样的植物,水灵灵嫩生生的,朋友说是水芹菜,可以吃,一见采得容易,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嘁哩喀喳采了一大把,这是平生采过最痛快的野菜,回家也不须仔细择洗,切碎与面粉椒盐同蒸,有芹菜特有的气味,只是更加幼嫩清新。我打定主意,今年要再去采一回。
春天似乎格外让人心明眼亮,老能看到路边各种野菜,每见一样,我都禁不住浮想联翩,一秒能想出n种吃法来。说什么山村富贵无人享?关键享起来太搭工夫呀,还是让它们在春风里一径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