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梁实秋
台北没有什么好去处。我从前常喜欢到动物园走动走动,其中两个地方对我有诱惑。一个是一家茶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一片釉绿的田畴,小川蜿蜒其间,颇可使人目旷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双骆驼了。
有人喜欢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动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简陋,于是令人不由得生出优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掷进去。有人喜欢看狮子跳火圈,狗作算学,老虎翻筋斗,觉得有趣。我之看骆驼则是另外一种心情,骆驼扮演的是悲剧的角色。它的槛外是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杉木横着拦在门口。地上是烂糟糟的泥。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像是大块的毛姜。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驳的皮肤上隐隐地露着血迹。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地在喘。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好像是眼泪扑簌地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又细又长,尾巴像是一条破扫帚。驼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只麻袋搭在背上。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过如是么?
我心目中的骆驼不是这样的。儿时在家乡,一听见大铜铃叮叮就知道送煤的骆驼队来了,愧无管宁的修养,往往夺门出视。一根细绳穿系着好几只骆驼,有时是十只八只的,一顺地立在路边。满脸煤污的煤商一声吆喝,骆驼便乖乖地跪下来给人卸货,嘴角往往流着白沫,口里不住地嚼——反刍。有时还跟着一只小骆驼,几乎用跑步在后面追随着。面对着这样庞大而温驯的驮兽,我们不能不惊异地欣赏。
是亚热带的气候不适于骆驼居住。(非洲北部的国家有骆驼兵团,在沙漠中驰骋,以骁勇善战著名,不过那骆驼是单峰骆驼,不是我们所说的双峰骆驼。)动物园的那一双骆驼不久就不见了,标本室也没有空间容纳它们。我从此也不大常去动物园了。我尝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这骆驼之黯然消逝,也许就是类似“人地不宜”之故罢?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憔悴,要悒悒,要萎顿以死。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地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叹!
其实,骆驼不仅是在这炎蒸之地难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陆其命运也是在日趋于衰微。在运输事业机械化的时代,谁还肯牵着一串串的骆驼招摇过市?沙漠地带该是骆驼的用武之地了,但现在沙漠里听说也有了现代的交通工具。骆驼是驯兽,自己不复能在野外繁殖谋生。等到为人类服务的机会完全消灭的时候,我不知道它将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惨的是,大家都讥笑它是兽类中最蠢的当中的一个:因为它只会消极地忍耐。给它背上驮五磅的重载,它会跪下来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数哺乳动物所拒绝食用的荆棘苦草,它肯饮用带盐味的脏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并不是因为它的肚子里储藏着水,是因为它在体内由于脂肪氧化而制造出水。它的驼峰据说是美味,我虽未尝过,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过尔尔。像这样的动物若是从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惋惜。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家所最欢喜豢养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骆驼这样的“任重而道远”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声不响地从这世界舞台上退下去罢!
梁实秋散文 骆驼读后感
实第一次读《骆驼》是因为外婆的推荐。
外婆一直很喜欢梁实秋的散文,尤其是喜欢雅舍小品和雅舍杂文。看的时候外婆对我说,那一双骆驼,就是梁实秋。小的时候看文章总是似懂非懂,现在回头来看,才隐约咂出点滋味来了。
梁实秋喜欢看骆驼是不奇怪的。晚年的梁实秋身在台湾可以说是“有家不得归”,在政治上又失意,就如他自己说的“人地不宜”,也许就是在他感伤的时候恰巧看到了这一双骆驼——它们也是远离故乡,在动物园亦受到冷遇,此情此景,叫梁实秋如何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呢?文章开头梁实秋便说在台北的动物园“那一双骆驼”是为数不多的对它有诱惑的地方之一,但是去看的时候情况却是“它的槛外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而那一双骆驼也是被极差的生存环境和不宜的气候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梁实秋为什么要执著的去看着一双无人问津的骆驼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梁实秋在骆驼身上看到了自己。
此外骆驼也轻易的激起了梁老的思想情结,对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来说,落叶归根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人越老便会约发思念自己的故乡,也更容易回想起故乡的人和事。而骆驼正是梁实秋儿时故乡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在台北,骆驼就如同和梁实秋一起离乡的伙伴,睹物思人,思乡的情绪也就更加浓烈了。他形容骆驼憔悴的模样的时候写道“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的在喘。水汪汪的两只眼睛好像是眼泪扑簌的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其实梁老是在写自己,写一个离乡背井老人的思乡情切啊!
经历了逃亡和政治上的失败,梁老觉得自己的前途是黯然的。梁老自比骆驼,而骆驼的前程也是黯然的。在结尾处他说:“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家所喜欢豢养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骆驼这样的“任重道远”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声不响的从这世界舞台上退下去罢!”当骆驼作为交通工具消失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梁老感觉自己也失去了最后的知音。事实上,《骆驼》正是梁实秋凄凉晚景的一个形象写照。